“玄度。”他沙哑着声音吐出这两个字。
谢玄度。
“玄度,你没看见,崔愬被刺了数剑仍未倒,他被人按着跪到我面前,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看见这个场面,我想起的是他抱着我射箭的样子,”李成绮闭上眼,眼泪如同珠子一般地滚落,“我想的不是与崔愬之间的血肉亲情,而是想他那样的人,居然有跪在我面前的一天。”
“您是天下之主,”谢明月的语气温柔极了,“无论谁都跪在您面前都理所应当。”他轻柔地哄着,劝着,“崔愬罪不容诛,您已经仁至义尽了。”
在谢明月口中,李成绮无可指摘。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他有一种奇妙的脱离感,他看得见谢明月,也看得见颤抖得宛如一只被暴雨打湿羽毛的鸽子的自己。
他看着觉得有点好笑。
他叹笑当时自己年纪还是太小,心还是太软,他杀崔愬时感情复杂,逼李言隐退位心中便有无尽愧怍震恐,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他向来孱弱,将佩剑放到李言隐桌上时手却没有一点颤抖。
他平静地,带着一些作伪地痛心的表情面对李言隐,陈述自己舅舅的罪名。
万岁呼声如山崩,他手捧李言隐退位诏书,肃然接受众臣朝拜。
半夜,刚刚独揽大权的储君召谢明月入宫。
李成绮从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一点便是,他坚定做一件事,杀一个人时,他无论事前事后多么悲恸,多么不舍,仿佛悔不当初,仿佛痛彻心扉,都不会影响他做这件事。
譬如说,他对逼李言隐退位心怀愧疚,但无论再重新给他几次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他杀人,与他满心悲哀地给这人哭丧,一点也不冲突。
李成绮看戏一般地看着,他看见谢明月被自己紧紧抓住了一只手,手指握着谢明月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淤红。
但他没能看见,谢明月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李成绮散落在身侧的长发。
李成绮骤然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
李成绮刚睁开眼睛就被阳光刺得闭上了,他皱眉道:“谁干的?”
将帐幔束起来的宫人战战兢兢道:“是谢太傅让奴婢们做的。”
谢……
李成绮这才想起来谢明月昨夜宿在长乐宫,他压抑着心头火气,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卯时一刻。”男人回答他。
李成绮瞬间睁开眼睛。
谢明月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李成绮蹭地从床上坐起来。
“谢先生,”李成绮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孤请先生雨夜在孤这留宿一晚,孤不曾想过先生对孤感恩戴德,但先生是不是不应该恩将仇报?”
“不早了,陛下。”谢明月道:“陛下不是答应了要请个剑术先生到宫中来吗?臣想,不如便卯时起来练剑,到辰时人已十分清醒再读书,陛下觉得如何?”
“孤觉得不如何。”李成绮回答的十分断然。
他揉了揉自己涨得发疼的太阳穴。
晚上梦见谢明月,白天一睁开眼就看见谢明月,这么可怕的事他从前想都不愿意想。
李成绮的头发乱蓬蓬地翘着,他把凌乱的几缕挽到耳后,“先生为何还不走?”被一大早叫起来还不能发怒的李成绮心情十分烦闷,“难不成先生伺候孤换身衣服吗?”
即便里衣松松垮垮,但仍然能看出小皇帝极好看的腰线。
像是刚刚抽条的柳枝,柔韧,却极鲜活。
谢明月道:“不敢。”语毕退出去。
李成绮不解地看了眼谢明月的背景。
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谢明月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以前谢明月处事还算有迹可循,而今倒是愈发随心所欲了。
全部收拾齐整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青霭半跪着为他在腰间系玉时,李成绮随口道:“先生走了吗?”
青霭道:“谢太傅正在殿中看书。”
所以他还得再管谢明月一顿早饭?
李成绮想给自己鼓掌,留臣子在寝宫夜宿,早上还同臣子一起用膳,他可真是可以名留青史的贤君。
谢明月就那么缺一顿在长乐宫吃的早饭吗?
他心说。
但既然谢明月在,除非他不吃饭,不然没有传膳了不叫谢先生一声的道理。
于是俩人对坐着吃了顿饭。
因两人都从不在吃饭时说话,故而这顿早饭吃得沉默无比。
吃过饭,李成绮又乖乖和谢明月去御书房了。
在李成绮做过最可怕的梦里,也从未梦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场景。
好在这么可怕的事情只持续了半天,才让他稍微感觉到了点欣慰。
御书房中,谢澈和原简已在等候,见谢明月与李成绮一道过来,皆起身见礼,两人眼中俱有愕然。
李成绮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谢明月,觉得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又想摸摸自己的脸,但碍于谢澈和原简在,才只点了点头,坐到椅子上。
谢明月打开书。
书房中气氛很是诡异。
之前谢澈还能和他悄悄地做些小动作,或者趁谢明月转头时小声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书本,不时点点头,仿佛心无旁骛。
原简更不必说,他上课从来专心致志,无论李成绮和谢澈悄悄传字条传得多么火热,他都看不见一般。
李成绮曾经觉得原简站在自己身边,就如同站了一个门神般,现在又多了一个谢澈,两个门神将他挡的严严实实。
李成绮几次眼神示意谢澈,都没得到谢小侯爷的任何回应。
谢明月话音停住。
李成绮立刻就坐直了,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看书。
“陛下若是有话想对谢澈说,可以直说。”谢明月微笑着道,看起来十分善解人意,“等您说完,臣再讲就是了。”
李成绮断然道:“孤没话要说。”
“陛下真的没话说?”
“没话说。”
谢明月又继续讲。
李成绮干坐在椅子上,因为原简和谢澈谁都不说话的缘故,他今日难得把课听进去了一些。
他承认谢先生讲的很好,但没有一样是李成绮想听的。
谢澈终于在李成绮开始玩毛笔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成绮看向谢澈。
谢澈再一次欲言又止,与李成绮甫一对视,就将目光别开了。
他反常的太过明显,让李成绮生出了一种,你们这些人发疯都要扎堆的无奈感。
李成绮真很想派人去查查,看看有没有意图不轨的乱臣贼子给谢明月戚不器谢澈等人下蛊。
自从李成绮到书房就没用过几次的笔被他薅得七零八落,狼毫从他的二指间飘落下来。
一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安静站在门口。
谢明月讲完这节合上书,温和地让小皇帝歇息片刻。
谢澈等谢明月出去,才偏头面向李成绮,却也不看小皇帝的眼睛,将声音压得很低,不太自然道:“昨天晚上,我……家父留宿在长乐宫?”
这就是你今天不理睬孤的原因吗?
李成绮沉默几息。
原简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谢明月留宿长乐宫,惊讶的是谢澈就这样直白地问出口。
李成绮看见原简的表情,忽然发现昨天晚上留谢明月住下的时候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他身份没变,谢明月身份也没变。
但两人的关系可不是可为楷模的万古君臣典范,昨夜谢明月在长乐宫中留宿,在旁人看来,要么是小皇帝谄媚太过,要么是谢明月已经嚣张跋扈到可以随意宿在宫中。
且,宿的是长乐宫。
历代帝王寝宫。
这般奇耻大辱,简直是值得宗亲去太庙哭祖宗。
“这件事,”李成绮把声音压得比谢澈还低,“很多人知道?”他抱着不可能的幻想。
谢澈表情很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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