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擦动,那人仿佛很焦急似地躬身在李成绮面前。
是那个,戎人。李成绮心想。
满空来身份成谜,来历不明,他虽将自己描述得无辜,然而为帝多年,要李成绮轻易地相信一陌生人已是难如登天,他留下满空来,无非是因为这人的眼睛。
他需要一个能扮演神的傀儡。
安静,无用,听话。
满空来仰头,蓝色眼睛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李成绮看他,青年人的喉咙一览无遗,曲线脆弱,伤口狰狞,只要再深一点,就可能让他身首异处。
满口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急得厉害,他自从清醒就被教了规矩,然而这时候却不知道该不该守规矩。
李成绮顺着他焦急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正在流血的手。
于是他朝满空来伸出手。
满空来愣了愣,点点头,忙拿出干净白帕为李成绮擦手。
李成绮看也不看,任由他擦着,漫不经心地翻阅先前作为参考的首饰图谱。
满空来擦得小心,生怕弄疼李成绮一点,又怕将血蹭得哪里都是,动作愈发谨慎小心。
李成绮手上的伤口虽然长,但并不深,血不多时便止住了。
满空来将手帕收起,手帕上绣着开得宛如烟霞一般灿烂的桃花,血污了桃花,颜色反而更加艳丽。
这该是一条女孩子的手帕。
见血止住,满空来面上似有欣喜。
那双蓝色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一句夸奖。
从满空来的自述中可知他在昆悦部中地位极其低下,部族被灭后,成年男子大部分都会被杀,他能活着,除了因为这双蓝眼,还有他柔弱的美丽。
他是昆悦部的俘虏,一个奴隶,一样物件,一份财产。
比花房中豢养的鸟儿更听话,比狩猎时所带的猎狗更驯服。
满空来表现出来的姿态,正是如此。
李成绮终于把目光稍微落到他身上一点。
那原本期待着夸奖的青年人肩膀颤了颤,猛地低下头去。
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应该触怒他现在的主人。
西境二十九部,天生一双蓝眼的寥寥无几,李成绮所知,不过五人罢了,其中四个已作古,还有一出身极高贵的少女,甫一生下来,便被尊为雪山圣女,接受信众朝拜。
有这样一双眼睛,李成绮并不相信,满空来的身份单纯。
可他也不在意是否单纯。
他只在意,这个青年人能不能为他所用。
满空来跪伏地上,瑟瑟发抖。
青霭进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吃了一惊。
李成绮俯身,吹灭了灯,朝里面走去。
青霭看了一眼满空来,快步跟上李成绮,斟酌着开口道:“奴有罪,这戎人规矩还未学好,便送到陛下身边伺候,是奴的缺漏,请陛下降罪。”
“他很好。”李成绮道,他在桌前坐了一下午,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不必罚他,一切照旧便可。”
“是。”
李成绮待下宽和,方才却任由满空来跪伏在地而不发一言,这本身不能说是一种满意。
但在这阖宫中,最致命缺点的除了蠢,便是好奇。
青霭欲言又止。
“讲。”
青霭道:“太后那似乎因为陛下带回来个戎人不大高兴,”他小心看了脸李成绮的脸色,“国舅也是。”
“带个戎人回来有违宫规?”李成绮哼笑一声问道。
青霭斟酌道:“也有这般缘故。”
那就是满空来貌美纤弱了。
谢明月同小皇帝出去一趟,带回来个貌美的男人,这事情很难不让人猜想这男人是不是谢明月送来,或者谢明月授意所送。
帝王有男宠无关紧要,但眼下李成绮毕竟年岁还小,后宫空乏无人,有个这样貌美的男人日日夜夜在身边,颇有引诱皇帝沉迷声色之嫌。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不是李旒送来的,而是似乎谢明月送来的。
所以这事还要记在谢明月头上。
他第一次觉得谢明月无辜。
李成绮听青霭支支吾吾无法明说便一下猜测到了靖嘉玉靖尔阳到底为何而怒。
他这时候忽地想到,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就值得生气,那若谢明月真不顾忌二人身份,做了什么折辱君王之事,他们两个会不会气疯?
虽然这个臆想中被折辱的可怜皇帝是自己,李成绮还是不由得笑了。
他随意道:“将这事告诉季氏,她明白该如何做。”
青霭道:“奴知道了。”
满空来美则美矣,可惜柔弱太过,美得很有世俗气,不是俗气,而是世俗,这种美丽轻易便可触碰到,司空见惯,尤其对于李成绮作为一个皇帝来说,如此柔弱的美人比比皆是。
所以他不喜欢,更很难喜欢。
李成绮往床上一躺。
青玉案就搁在床边,同样枕着他的枕头。
李成绮以手指敲了敲青玉案,满意地听得其发出一声清越声响。
“睡吧。”他笑道。
……
翌日。
谢先生照旧讲课,还额外让他们抄一页书。
李成绮刚要拿笔,便被谢明月制止,“陛下不必写。”
原简低头写字,谢澈忍不住看了眼李成绮,那眼神仿佛在问,陛下您又做了什么?
谢明月是不顾忌私情的人,让他特别对待绝对不是好事,这是谢澈的经验之谈。
李成绮手上有伤,昨日又握了太久刻刀,手指疼得厉害,能不写,自然乐得清闲。
谢明月的目光似乎在他的手上了落了下来。
李成绮不明所以,朝谢明月粲然一笑。
两个时辰过的很快,谢明月开口,温和地发问:“陛下之后可有什么事吗?”
李成绮不假思索,“没有。”
谢明月颔首,“既然陛下无事,稍后不妨随臣去长宁殿。”
刚要开口邀小皇帝的谢澈一顿,将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去长宁殿,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谢明月全然不提,以往见了谢明月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李成绮居然也没有反驳,点头道:“好,叨扰先生了。”
自从出宫一趟,谢明月和李成绮身上仿佛有点说不出的东西,旁人看不懂,摸不透,更插不进,如同十几年同心戮力的熟稔与默契。
谢澈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他以为自己都要忘了,实际上清晰得恍若还在眼前。
谢明月,真的会纵容一个喝醉了的人躺在自家膝上一整夜吗?
李成绮先起身出去,谢明月跟在他身后。
谢澈同原简都站起来相送。
或许是谢澈的情绪在李成绮和谢明月走后外露的太明显了,原简忍不住道:“小侯爷可有心事吗?”
谢澈抿了抿唇,摇头道:“没有,多谢原公子关怀。”
今日有些阴,清风吹过,反而驱散了不少暑气,两人缓步朝长宁殿走去。
谢明月不大喜欢乘辇,之前李成绮也给过谢明月入宫乘辇的恩宠。
不过能入宫乘辇的除了得李成绮喜爱且掌有实权的皇族王室,便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谢明月拒绝的理由是招摇太过,李成绮却觉得他可能是嫌辇车颠簸。
两人一路无言,却半点不尴尬。
李成绮满脑子都是自己没做好的簪子,谢明月则安静地在他身后走,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成绮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和谢明月对视。
谢明月今日发冠间插着一支蓝田玉簪,末尾似乎有一朵云,这图案太小,李成绮看不大清。
“陛下。”谢明月出言提醒。
李成绮心说你比孤爹还在乎孤的仪态。
他不听,变本加厉地转过来,一下收敛了步伐,若非谢明月突然停下,险些撞到他身上。
“陛下?”谢明月似乎轻轻皱了下眉。
李成绮轻啧一声。
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谢明月在想什么了,如果谢明月真喜欢小皇帝,那么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不是人之常情,可为何李成绮稍微做点逾越的事情,谢明月便要出言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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