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能不担心。
“我只是一个混账而已。”
“我怕我这个混账,留不住你。”
谢琅低声说了实话。
“你的确是个混账。”
卫瑾瑜还是笑着。
“一个只靠一碗面,就骗走我的心,还让我对你恋恋不舍的混账。”
这句话倒是让谢琅塞满阴霾的心霍然照进一缕亮光。
谢琅不敢相信抬起头:“你说真的?”
“你当真,那么早就对我动心了?”
谢琅心口紧着问。
卫瑾瑜用两根手指比划:“只动了一点点。”
“为何是一点点?”
“动了一点点,是因为自从父亲母亲去后,你是第一个带我下馆子,第一个在面里给我卧鸡蛋的人。只动了一点点,因为你不守承诺,只带我出去吃了七顿而已,最后一顿,还是我请你的。之后,你就因为旁人的缘故,再也没有出现过。我那时便不屑地想,你不过和旁人一样,只是一时见色起意,对我产生了兴趣而已,这点兴趣,和谢氏,和你二叔,和其他人比起来,实在不足一提。你对我好,和逗弄路边漂亮的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我至今仍记得拿到特赦名额那日,我抱着书从藏书阁出来,走在国子学的长廊上,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心口控制不住一跳,停下来,回头去看,却没有看到你,而只看到了一个莳花老翁。我愣了一下,才知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竟一直在期盼着你的出现……”
卫瑾瑜声音停下。
因一滴滚烫,猝不及防落到了手背上。
谢琅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泪。
从小到大,受再重的伤,他都没有这么疼过。
一种无法形容的疼。
“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这种剧痛道。
他从不知,那时他一时负气,再也没有踏足过国子监,卫瑾瑜心里有过这样的期盼。
他那时负气而走,并非因为旁人,而是觉得卫瑾瑜并不在意有没有他作陪。
若是他知道——若是他知道——
可惜没有如果。
他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谢琅回不到过去,便照着自己胸口狠狠捶了一拳。
那声音大得惊人。
卫瑾瑜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谢琅道:“你别管。我该打。”
说完,他又发狠捶了自己一拳。
卫瑾瑜看得又气又忍不住想笑。
“行了,你要是真把自己打坏了,我可赔不起。”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你谢唯慎在我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这个位置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我希望,你对自己有信心一些。”
“再说,当日之事,我也有错。我其实是抱了看好戏的态度,想看你能坚持多久,后来见你半途而废,果真不再出现,虽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得逞和得意,得意自己判断准确,洞察世事,得逞自己只是看好戏,并未付出真心。所以,你不必太自责。”
“不,错的是我。”谢琅丝毫不觉释怀。
“我大错特错,我就是个混蛋!”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招惹人的人。
在北境时,他是勇猛无双的少将军,不知多少小娘子对他投怀送抱,丢帕子丢手绢,明目张胆碰瓷示好,他从不屑多看一眼。
他会无缘无故招惹一个人,其实已经动了心。
只是那时嘴硬不愿承认而已。
思及此,谢琅又突然开怀。
他虽做了很多混账事,犯了很多浑,但老天爷到底眷顾他,让他这个混账,终是得偿所愿。
世间还有什么事,比知道自己恋慕之人,在更早的少年之时,便对自己有了同样的恋慕之心,更令人开怀愉悦呢!
**
回到殿中,桑行捧着一物来禀:“陛下,梁尚书送了一支白参过来。”
“白参?”
“是。”
桑行将匣子呈上。
卫瑾瑜打开,果见里面躺着一根通体雪白的长参,一时陷入沉默。
桑行目露惊艳。
谢琅也瞧了眼,道:“怎么?有问题?我瞧着品相不错。”
卫瑾瑜越发沉默。
他自幼长在宫中,见惯了各种珍稀药物,自然明白这参的罕见与价值。
道:“正因品相不错,我才担心。”
“担心?”
卫瑾瑜点头:“你可知这参价值几何?”
谢琅在北境时也见过不少好参,猜测:“一百金?”
卫瑾瑜摇头。
“这样品相的白参,可以说千金难求。”
“听说这位梁尚书,住在平康坊一处陋巷之中,住着漏雨的旧屋舍,家徒四壁,出了名的清贫,出门连轿子都很少坐。礼部清苦部门,礼部尚书一年俸禄才五百多两银子,若非相信这位梁尚书的品性,我都要怀疑他去打家劫舍了。”
“……”
谢琅刚进口的茶水险些没喷出来。
桑行则忍笑道:“可见这位梁尚书,是真的十分关心陛下的身体。”
“听说梁尚书这两日还亲自去太医院盯着太医们配药煎药,生怕他们哪个环节有疏漏,耽误了陛下身体。如今整个太医院上下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一点马虎。”
卫瑾瑜叹气。
“这位梁尚书,是把对我母亲的心意,全部用在我这个故人之子身上了。”
卫瑾瑜取来纸笔,大笔一挥,写道:“参朕已收到,甚好,只是太过金贵,尚书不必再送。”
让桑行送去。
卫瑾瑜到底大病初愈,精神不济,处理了几桩紧要政务,继续蒙头大睡。
等再醒来,身边守着的不是谢琅,却是顾凌洲。
卫瑾瑜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立刻撑着坐起来。
顾凌洲道:“先躺着。”
卫瑾瑜还是坚持坐了起来,问:“阁老过来,可是为了本届恩科举子授官之事?”
“昨夜,我已草拟了一份名单,正欲请阁老过目。”
在顾凌洲这位昔日恩师面前,卫瑾瑜从不以朕相称。
卫瑾瑜说完,便欲让桑行去取名单,被顾凌洲止住。
顾凌洲望着少年苍白面孔,神色复杂道:“此事不急,六部九科虽然大量缺员,但尚能维持正常运转,名单稍后再看不迟。”
卫瑾瑜便问:“那阁老是为凤阁重组之事?”
顾凌洲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叹道:“我与卫悯、韩莳芳同朝为官多年,便是陛下不去替他们敛尸,我也会寻一处地方将他们好生安葬。”
“皇帝也是人,不是圣人,陛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卫瑾瑜一怔。
顾凌洲又道:“我已去信,从江左传了一批顾氏医官过来,陛下且安心休息,前朝事,徐徐进行便可。”
卫瑾瑜便知,顾凌洲多半是知道了他中毒的事。
多半也知晓了他与韩莳芳的关系。
“对不起,当日是我瞒了阁老。”
“我知道,大渊的新君,不应是一个病秧子,也不应带有无法抹去的污点,但我怕说出真相,当日阁老不会选择支持我。”
“但请阁老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耽误正事,也不会辜负阁老期望。至少在新朝彻底稳定前,我不会有事。”
卫瑾瑜正色道。
他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深知在顾凌洲这般洞若观火的人面前,亦没必要撒谎。
即使此事暴露,他也绝不会放弃到手的成果。
顾凌洲默然。
一瞬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督查院值房里,那素衣少年跪在他面前,分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却目光坚定地向他道:“只要阁老需要,学生便可做这把刀,替阁老扫去扬州污淖。”
他其实并不信这话。
只觉得这是个口齿过分伶俐又难驾驭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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