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75)
再面向回顾飒明时,祁文至又成了那个云淡风轻、气势不减的父亲,他将手扣在驾驶位的门边,问道:“怎么不上车,什么事?”
顾飒明闻言垂了垂眼,酝酿片刻,意味不明道:“逼祁念选文科,跟您真的没关系么?”
“还是你们真的都以为是祁念主动要填文科的?”他对上祁文至的双眼。
祁文至停顿下来。
他对好几个月之前的这桩事并没有太在意过,现下顾飒明的话在他的意料之外,只说:“我没必要逼祁念做什么,他想学什么都可以,你也一样。”
“如果非要说逼,你应该知道是谁。”
他说完眯了眯眼,见顾飒明不置可否的样子没再言语,转身拉开了车门。
虽然这个儿子一度成了别人的儿子,但这个儿子不光会是能照顾好祁念的哥哥,还将是他未来能交以重任的继承人,这一点祁文至很清楚。
在父子关系里充当着稀客的祁文至从天而降似的来这一趟,开着辆豪车在校门口又招摇了一番,目的却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来接他们放学。
途中祁文至甚至边开车边问祁念,“以后爸爸没事经常来接你好不好”,祁念懵懵望向顾飒明,嘴里结结巴巴地回答好。
在那次之后,祁文至确实出现变得频繁,但也不是经常,大概就是一周一两次。祁文至没真正当过几天父亲,只能随口问问下属小孩子都喜欢些什么,便听了建议,顺路时会买一些零食。
而祁念给人的感觉是真的好收买。哪怕他在祁文至面前一向乖巧。
果不其然,虽然祁念总殷勤地问哥哥吃不吃,但大部分都还是进了自己的肚子。
但到别墅后,祁文至以公司有事为由,不怎么下车和他们一起进去。这个家从始至终就是割裂的,即使起初为了照顾刚找回来的顾飒明的感受,表面稍有和缓,也无不让人知道他和何瑜之间关系很差的事实。
如今开始摆得尤为明显,似乎到了不可调和、无话可说的地步。
祁文至勉强重回父亲位置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祁念和顾飒明的日常生活。反正这栋别墅里除了他们在一起时,都很冷清,也让人厌烦。
情况持续到开学之后,同时顾飒明的生日在九月中旬。
当年被拐后因为聪明又胆大,幸运的没有被卖到更远的地方的祁洺,最终流落到了外省的一家福利院,即使头上受了伤,其实他最初还能记得不少事,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幼儿园,生日是什么时候。但忘记的依然也不少。
随着被收养回云城后,年幼的他最终接纳了养父母,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便将诸多记忆里的边角余料覆盖顶替了过去。
但他的生日一直以来都是这一天。
该祝贺该送礼的人和往年一样,没有落下的。顾飒明放学时否了施泽的约,晚饭后边照顾着祁念边应付完何瑜的表示,在房间里接掉顾飒清的电话,总算能清闲下来,去浴室洗了个澡。
出来时,祁念正趴在他床上,听见声音了便抬起脑袋瞄一瞄,说:“今天是你生日啊?”
他没跟顾飒明一个班了,晚上回来见着何瑜准备好的架势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哥哥生日么。
祁念跑上楼扎进自己屋子里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半天,看着自己除了顾飒明送给他的礼物算得上空空如也的房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顾飒明擦了擦头发,笑着哼了一声,没说话。
“哥......”祁念支起上身,目光追随着顾飒明,补救道,“生、生日快乐。”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不知道究竟对不对,也不知道能不能补救成功,说得一点也不利索。
顾飒明听了,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呢?”
“啊......”
“啊什么啊,就这么一句话啊。知道了。”
眼看顾飒明就要起身,祁念急了,拖着他的手臂说:“不是的,你怎么这样......”
顾飒明老神在在看着他,眼神的意思是“我怎么样了”。其实他不在乎祁念有没有像别人一样准备礼物,有刚刚那句话已经够了,而且祁念从趴在床上、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早已感知到了祁念的心意,比起任何礼物都重要。
但顾飒明还是不怀好意地想看此时一脸着急,连眼眶都微微泛红的祁念会有什么举动。
祁念气势十分弱地和顾飒明对视了几秒,低下头时耳根却红了,支支吾吾了几句,用极其小的声音说:“我进来的时候把门锁了的。”
顾飒明愣了愣,简直不知道是气笑了还是什么,收敛起来后有意审视了他两番,正色道:“所以呢?”
“......”祁念咬了咬唇,鼻子一酸,想哭又觉得不合适。
他蹙着眉,喃喃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顾飒明这会儿是简直要气晕过去。
他早已替祁念坐实了引诱的罪名,没想到还要来谈是不是不喜欢,能不让寿星动怒么?
“怎么这么可怜,”顾飒明俯身去亲他,当成祁念是把自己当礼物送来了,还能稍微温柔点儿,“全是装的,是不是?最开始,当初自己不涂药跑过来就是装可怜,知道我心软,嗯?”
祁念似是默认,绷起嘴角,脑袋扭来扭去,忽然不让亲了。
顾飒明低低笑了笑,说“反正门不是被你锁了么,不怕”,就是见着祁念伸手要来推他的时候,在他耳边说道:“生日快乐,我喜欢你。”
第六十三章 (下)
这天,郑亦婉坐病房的落地窗边,看着外面下了一场小雨。秋风将树叶吹得萧瑟,夹杂着湿润的雨水,行人都撑着伞穿梭在其中,应当是十分凉爽惬意的。
郑亦婉腿上盖着毛毯,室内同时恒温,而虽然待在最适宜的空气和温度环境里,但长久地不能亲自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世间的起伏,依然不觉得舒服。
自从祁文至的助理向她转达只要配合治疗,就让祁念来见她,郑亦婉不再拒绝一些冗杂的检查,也不再抗拒频繁的化疗,只是话比从前更少了。
之前郑亦婉躺在病床上,还能常常与阿姨或护工聊聊天。现在她每天只是静静坐着,手里拿着一张新的照片,一天比一天趋于无声,不见对能与儿子重逢的期待,也与失望、消沉无关。
就像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一般,毫无波澜,就此沉寂。
照片上的祁念穿着云城市一中的校服,短袖下露出的肤色白皙,眉眼深邃漂亮,与周围放学的同学一样又不一样。祁念跟在顾飒明旁边,看起来十分显小,他微微仰着脸,目光清澈专注,脸上映衬着头顶的树影和盛夏的余光。因为是偷拍的缘故,正脸并不清晰。
郑亦婉听着雨声奏起又停,看着照片时其实一直都是笑着的。
即使已经十七岁的祁念在她心里仅仅由刚出生时的那一面,以及祁文至给她的两张照片构成想念的全部,这些静止不动的画面之间时间跨度漫长,被隔断得面目全非,郑亦婉也有无尽的爱意给他。
她的孩子一定很乖,跟哥哥在一起时知道撒娇;又正是处于青春期的年纪,也许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偷偷暗恋或者已经开始青涩地交往;早上会为了早起上学而躲懒,面对学业和未来有迷茫......
——郑亦婉亦有无穷的想象。
她想她的孩子健康快乐;想祁念同父异母的哥哥没有欺负过他;想在没有她这个妈妈存在的日子里,祁念并未因此受困。
她想祁念永远都是笑着的,跟照片上一样。
所以祁文至说的没错——既然从没见过,现在也没什么必要了。
是对祁念没有必要。凭空多出一个陌生又垂垂将死的亲生母亲,意味着还要告别,更意味着将颠覆祁念对自己身份的认识,从云端被扯入泥潭。
郑亦婉在这些日子里想得很明白,就是死也不愿意再让她的孩子受一点苦。她当年离开时没给祁念选择的权利,现在也没有为了一己私欲重新成为祁念母亲的权利。
郑亦婉的病讯和祁文至的归国速度不相上下,很快传到何瑜的耳朵里。何瑜不知该不该庆幸,这场骗局早早地被她识破了,亲子鉴定书和郑亦婉的存在都足以让她手握底牌,安然不动,笑看他们这场戏还要怎么演,还能演多久。
兢兢业业的祁董事长还是那副样子,每天出现在公司里,靠坐在股东大会的主位座椅上,流连于光怪陆离的声色场中,看不出任何差别。
除了每周都有那么一两天,何瑜会接到司机的汇报,说两位少爷被祁董事长接走了。
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秘书小詹推门而入,说道:“司机说您的电话打不通。今天又是祁董亲自开车去接的,而且是在家里吃的饭......”
何瑜从电脑屏幕上抬头:“因为我现在在你面前,知道了么。”
“......”
何瑜冷笑着说:“要不是郑亦婉下一秒可能就要咽气了,他还能想到自己是有儿子的人?接也是为了去接那个小的,就是不知道我咽气的时候祁文至会不会也能良心不安一回。”
小詹给何瑜当了七年秘书,从什么都不懂到成为何瑜最信任的手下,深知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如何保持沉默。
“这是第几个月了?倒看看你们祁董还能当多久的慈父吧。”
何瑜站起身,将手里的文件递到她手上:“隔壁等会准备一下,我约了人。”
何瑜之后便一直坐在了会客厅的沙发上,双手交叠,不知在思忖什么事情,直到她等的人终于到了。
“顾夫人,这边请。”
小詹给她们上了茶之后就退出去了,室内只剩两人,见面的目的不掺任何感情成分,便没有拐弯抹角的道理。
还是何瑜先开的口:“顾太太,上次我让司机送洺洺去了医院看望你们,应该还满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