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40)
“勇士啊勇士,”徐砾现在每天都不着急走了,可能是因为换了工作,变得闲暇下来,经常走得比祁念还晚,“顾飒明这种性冷淡,还有女生敢来表白啊,啧啧,伤了那么多人的心,我看他以后迟早都要还回去。”
祁念听出了他没在说什么好话,冷冷地看他一眼,惹得徐砾赶紧道歉:“忘了您在了,可我说的不都是实话么。”
徐砾刘海稍稍挡住了眼睛,眯眯眼笑道:“本来一厢情愿已经怪不了谁了,还不准别人迷信迷信了啊。”
“你去替天行道,我觉得可以。”他说完乐起来。
祁念懒得理他一堆胡言乱语,目光还没摸到前门,就被前桌的何佳彦挡住了视线:“祁念,你还不走吧,就......我想问问你,这题到底选什么啊?”
何佳彦把卷子举起来,十分体贴地摆到祁念眼前,拿水性笔笔帽指着其中一题。
祁念缓缓吸了口气,决定先解决眼前这个问题。
他看了一遍题目,是中午做完了的:“选A。”
何佳彦拿来认真看了看,半晌道:“啊——我好像知道了!谢谢啊!”
“不用谢。”祁念回答时发现顾飒明刚好回来,再去看教室前门,已经空空如也了。
等祁念要尾随顾飒明离开教室时,徐砾原本百无聊赖地托着脸,见他要走了,过去一把扯住他,凑过去说:“跟顾飒明一起回家啊?行——那,今天数学作业有点难,别忘了明天早上早点来借我看看”
祁念才点头答应,就被徐砾压低声音半赞美半调戏道:“小漂亮你可真乖,真是便宜别人了,可惜,不然我肯定喜欢你了。”
祁念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慌张地左右前后看看,顾飒明已经下楼了,他蹙眉怒视徐砾一眼,转身拔腿就跑了。
留徐砾一个人待教室里肆意地笑了笑,然后走到靠篮球场的那一边窗户,往窗台上一趴。
祁念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下跑,觉得左边23阶、右边24阶的楼梯实在太多了,虽然顾飒明答应过他,但祁念仍旧怕顾飒明嫌他太慢,已经先走一步。
离放学时间已经有一段距离,晚上住宿生的晚自习也远没开始,高二的教学楼一片空荡寂静。
祁念低头专心看着脚底下的路,其实相当于没看,于是他刚一头窜出楼道口,就被人一整个拦住,强大的惯性使他的头重重撞到对方身上。
他思维停顿了一秒,处于懵圈状态。
头也有点痛。
而当熟悉的那股气息萦绕满怀,钻入鼻子,抚在心上,祁念认出了是谁,顿时沉静下来,专心喘着气,平息剧烈起伏的胸腔。
顾飒明被撞得闷哼出声,往后退了两步,待人站稳,搂着人顺手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掌。
祁念瞬间浑身僵硬,震颤了一下,下意识里把身体更往前缩,贴在顾飒明已经巍然不动的身上。
他原本跑下来就热得满头薄汗,现在又惊又羞地埋在顾飒明颈脖处,体温与体温相碰相融,热度攀升,将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下次记不记得看路?”顾飒明边问,边有些后悔。
祁念虽然很明显与外界接触不足,社交相当于封闭,还是一副少不更事的稚气模样,但再怎么也是个同样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
况且他连整治顾飒清,通常一个严声厉色就差不多了,也没有使过这一招。
顾飒明也很热。
祁念看着跟他相差悬殊,此刻热乎乎的一个扒在他身上不肯动,很有存在感,头顶的软发刮蹭在他的下巴和脸边,让他又痒又不知如何是好。
顾飒明没站多久,在引来学校里其他人的目光前,把装着鸵鸟的祁念从自己身上慢慢剥开,让他呼吸通畅一点。
傍晚的操场上的风吹过来,呼在祁念滚烫的脸上,把他身上已经不太规整的校服吹得熨贴在前身。近处的空气里是安静的,只有隔着好几道墙壁的篮球场上传来声响,与他们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参差错落在耳膜上。
祁念向来煞白的肤色,晕染上了一层从内透出来的绯红,衬上那双被热气熏得氤氲的眼睛,和额角鬓边汗湿的乌黑碎发,成了直挺挺站在将落未落的斜日余光里一抹漂亮的生气。
“我们得走了。”顾飒明喉结滚动,还是陈述的话语,却放低了音量,带上了询问的意味。
祁念抿起嘴,又咬了咬下唇,左脚蹭着地上随意拼花的彩色水磨石,往前蹭了一小步。
第四十三章 (上)
顾母所住的市医院离学校有七、八站路的距离,顾飒明带着祁念去附近公交车站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速度走得虽然不快,但随便跨几步就到前面去了,祁念局促又怏怏不乐地跟在后面,还得时刻注意着他的脚步,怕一不小心就没跟上。
祁念停下来片刻,紧闭着嘴巴,看着顾飒明潇洒的背影,顿时又加快速度跑上去,一手扯住顾飒明的衣服。
校服被他往后扯出一个绷起的角,有风灌进去。
顾飒明在他手摸上来的时候就放缓了步子,这时终于停下来,转身又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反倒开始笑他:“不害羞了?”
祁念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下,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眼睛直直凝视着顾飒明。
好像他的目光就粘在了顾飒明身上,从来也不惧对视,偶尔闪躲移开一次,在下一次又会追寻过来。
可以称之为不屈不饶,契而不舍。
“我以为你走了。”祁念松开的手缩回裤缝侧边。
顾飒明听后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又做出了那么点失落的样子,垂着眼皮强调:“早上我不是答应过你了,祁念,那么不相信我啊?”
祁念不是不信顾飒明。
可他是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人。
“我相信你的。”
他声若细蚊,这么说完,同时还不忘控诉:“你不都打了我。”
顾飒明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愣,正好一辆自行车骑过,车铃“叮铃铃”地入耳,顾飒明眼疾手快地把祁念往路边拉了拉,祁念踉跄一下,歪了歪身体,被顾飒明扶稳。
顾飒明无声叹了口气,偏偏祁念还处于茫然状态,顾飒明更有种有理说不清的错觉,他便干脆坐实了罪名:“那你还跟着我,不怕我再打你?”
祁念回神,他扁扁嘴,自知是诬赖,深究下去还是自己更羞耻和吃亏,等会再把不用回别墅的机会作没了,追悔莫及。
他及时止损,示好示弱地想去拉顾飒明的手,提醒道:“天都快黑了。”
顾飒明垂放着的手犹疑了一秒,还是没躲开,任由那只又是凉凉的手钻入掌心,虚虚握着。
俩人走到车站时,顾飒明松开他,伸进自己裤口袋拿公交卡,换了个边,然后改为拉着祁念的手臂。
他把祁念的手往祁念校服上擦:“出汗了,擦擦。”
祁念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被抓着一晃一晃,皱脸道:“脏的。”
又被顾飒明寻了开心,而且也不是牵着手了。
但祁念默默地让顾飒明寻着开心。
顾飒明心情不好或疲惫之时,祁念是能看出来的。
他擅长观察,尤其是观察他的哥哥,不管是怀着什么心态去描摹,顾飒明从始至终的一举一动都被他记着。
祁念自己也很明白,过去十年用无数书本和与家庭教师的短暂接触,最后换来成绩多么好,做题的速度有多么快,收到过多少老师的夸奖,他也答不上来一些最简单的问题。
比如在一中高压的学习氛围里,学校打鸡血、煲鸡汤的活动不在少数,他们时常会讲一些俗不可耐的话题,关于梦想、奋斗、未来......
需要诚实以待的是,偏偏越俗不可耐,就越承载着几乎所有人能共通的遐想和希冀。
而祁念是没有的。
挂在黑夜里的星星月亮尚且拥有发光的能力,微弱朦胧地照亮前路。
可祁念心里没有光。
不再在午夜梦回骤然惊醒甚至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就已经是他所感恩的最大的公平。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只承认顾飒明是他的哥哥了。
至于那个牢牢禁锢了他十年的,让他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假想之人”,随着祁念再也不愿打开的床板,被埋葬在浑噩的过往。
哪怕没有人真的喜欢他——有人喜欢他成绩好,喜欢他听话,喜欢他无知与软弱——哪怕没有人喜欢的是祁念,也没关系。
只要顾飒明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丢下他,其他的祁念就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云城市第一医院坐落于拥挤的市区内,和公交车站密集的街道与社区比邻。云城市前几年就已经整改全市基设,为了提升市容市貌,路边商户都换上了统一形式绿底白字的招牌,但从不同苍蝇小馆里飘出来的食物香气可以将它们与别的店铺区分开来。
祁念和顾飒明先在医院外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走出来时已经天黑,华灯初上,地上能看见他们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
哪怕是这时,医院外都是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人行道旁的马路上挤满了汽车,堵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前。
祁念紧紧跟着顾飒明,身体绷直,但脑袋转着,眼睛忍不住四处瞟瞟,有坐着轮椅被从门诊处侧门推出来的人,医院门前的白炽光照下来,白色的绷带缠绕在那人前胸,脑袋上血迹斑斑,经过时带来一阵特殊的药味。
“别到处乱看。”顾飒明扣着他的脸颊,把他脑袋拨正。
医院不比别的地方,生老病死人间百态,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却也多出几分不太清爽舒服的感觉。
祁念体质弱,早知道不该带他来的。
经过大厅和中间连着的稍显老旧的悬空楼道,一路涂红的墙皮掉出一块块斑驳的痕迹。再穿过后面一栋大楼和简约的花园,才是住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