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59)
“对对对。”钟关白十分不要脸地补充了一个他自己的例子:“没错,小贺同学,你看,比如我吧,就是陆首席的伴侣、朋友、校友、伴奏、学生……再并上心肝宝贝儿。”
他说完,还得意洋洋地反问陆早秋:“陆首席我说得对吧?”
陆早秋淡淡道:“下次发言前先举手。”
嘴上这样说,眼中却满是宠爱。
贺音徐低着头,抿唇不说话。
陆早秋极有耐心,接着道:“小贺,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与你讲对错,你可以不认同。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阿白的关系不是世界上占多数的那一类,但是我们尚且有一个类别可分,所以我们是有归属的,至少在这个群体内部,我们会被理解,群体内外也有人在不断争取平等的权利。即便这样,我仍怕阿白委屈。
“而贺先生与温先生,没有选择任何一种分类,他们一生过得辛苦,归属不过彼此,你若能体谅,他们也会轻松些。”
钟关白慢慢把手覆上陆早秋的手背,偏凉的皮肤反而让他觉得温暖起来。
陆早秋并不喜欢说教,他在学院也是那种专业精深的硬派教授,评价学生只看实力,是大环境下难得的不把意识形态放在重要位置的人。
此时说了这么多,也是因为这些人、事都与钟关白有关。
这么多年,但凡与钟关白有关的,陆早秋都亲力亲为,看得比自己的事更重要。
贺音徐认认真真听了,想了许久,眼睛便慢慢红了:“我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
钟关白由衷地安慰道:“你只是琴弹得有点糟糕,人不糟糕。”
陆早秋平静地指出一个事实:“阿白有时候也弹得糟糕。”
钟关白:“……”
是的,论琴技,现场大概只有陆早秋是真的没有人敢说一句糟糕。唯一算例外的,也不过是陆早秋听不见的时候,钟关白舍不得说,当玩笑也不行。
“……陆老师说的,我没有想过,我该想到父亲很辛苦。”贺音徐想起他小时候,贺玉楼是亲自教中文的,一遍地一遍地教,把他教到像在中国长大的孩子那样,说起中文来不夹一个英文单词,写一手比学校中文老师更好的字。
其实不用贺音徐说,任谁看一眼贺音徐这小孩,都会知道贺玉楼曾在教养上下了多大心力。那不是朝夕之功,势必言传身教,十六年如一日地做一个足够成为任何男孩榜样的严父。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听父亲说一次,说我琴弹得也算……不错,说他其实对我也算……有一点满意。所以,这几天就只顾着自己难过了……却没有想过,他一直想过的都是现在的生活。”贺音徐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车后座上,声音越来越低。
“其实,”钟关白把车停到一家餐馆门口,“老师也不曾对我说过‘满意’两个字。现在回想起来,说得最多的……是‘再来’。”
贺音徐微微一怔:“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好像也是……‘再来’。”
他说完,更加难过:“可是,再来的意思……不就是并不满意吗?”
“不。”钟关白说,“不是这样的,那不是评价的话。”
曾经,在他走错路的时候,想要走回来却感到阵痛的时候,在他的记忆与手指都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在他毫无灵感觉得自己写不出一行旋律的时候,在他与陆早秋合奏感到幸福的时候,陆早秋也说过:“再来。”
曾经,在陆早秋听不见并决定训练用手指调音的时候,在陆早秋刚刚恢复听力尝试拉琴喜悦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他也说过:“再来。”
所有的艰涩幽暗处,所有的繁花征途,都有这两个字。
钟关白转过身,对贺音徐道:“再来,是希望,是有人对你心怀期待。”
他说完,下车为陆早秋开车门,等陆早秋出来了,便望着陆早秋的眼睛表明心意:“早秋,我还有好多个再来想对你说。”
陆早秋眼神温柔:“我都听着。”
钟关白在陆早秋身边柔情蜜意半天,发现贺音徐还没有下车:“咦?我是不是不小心把小朋友反锁在车里了?”
一拉车门,发现并没有,是小朋友自己不肯下车。
“小贺同学,你自己下来。”钟关白把头伸进车里,严正声明,“车夫这个功能我只对你陆老师开放权限。”
第53章 【《George’s Waltz (I)》- Shigeru Umebayashi】
贺音徐从车上下来,一头长发垂在腰际,鬓角还有一缕稍短的,被眼泪打湿了贴在脸颊上。他刻苦练了这么多年琴,就是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听说父亲要去跟别人一起生活,原本有种深深的被抛弃感,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弹琴的意义了,可是钟关白却说,他父亲其实也对他心怀期待。
贺音徐属于家长严格又比较懂事的小朋友,这种小朋友通常都有一个特点,被严厉批评的时候能强忍住难过的情绪认真反省自己,被温柔以待的时候反而哭得稀里哗啦。
何况,他之前还一时冲动做了件反抗父亲的事,本来在酒吧时就是伤心失落夹着不安,听了一番教导后失落是少了些,可是愧疚却要把他淹没了。
小朋友今天穿了一件连帽衫,钟关白看他那一副哭得惨兮兮的样子,便走过去,拉起那只大帽子一盖,把贺音徐红着的眼睛连带着半边脸全罩在帽子里,免得被人看见。
“走,陆老师请吃蟹粉小笼。”钟关白走在贺音徐前面,用背影十分潇洒地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贺音徐跟在后面,小声道:“谢谢陆老师。”
钟关白头也不回地说:“不客气,主要是我想吃。”
进了包厢,服务员熟门熟路,上菜单之前先上了一笼蟹粉小笼包来,这是钟关白来此处必点,一进来就要吃,等不得。
小笼皮极薄,一筷子夹起来便能感觉到里面裹着的汤汁在流动。
钟关白曾像一只深山老妖似的评价道:咬下一口,再吸食之,有如吸食天地精华。而精华的热量,他并不想知道。
陆早秋也比较喜欢来这里,他对食物没有什么爱好,在这里唯一的爱好就是看钟关白吃。
上了菜,钟关白吃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吃相优雅的陆早秋和乖巧听话的贺音徐,突然有种自己老婆孩子都有了,人生圆满的错觉。
“小贺同学,吃完饭我送你回家,我和你陆老师还有大人的事要干。”钟关白摆出一副成年人的嘴脸,其实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想支开小朋友和陆早秋单独谈一谈成年人的恋爱罢了。
贺音徐一听“回家”二字,便闷声道:“我不想回去。”
善良的钟老师拿出一颗定心丸:“小贺同学,这是跟陆首席出来,不是跟我,所以你放心吃,管够,不会被抵在这里给人洗盘子。”
“不是……”贺音徐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钟关白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钟老师,父亲这些天一直住在温先生那里,没有回来过。所以……我这些天很排斥练琴。”
钟关白觉得不是大事,便指示道:“那你正好吃完饭回去练,以后每天多练两个小时,补回来。”
贺音徐又迟疑了一阵,才继续说:“……可是,家里已经没有琴了。因为排斥……前两天,我找了一家装修公司,刷父亲的卡让他们把琴房改成……”
说到后面,他声音小得钟关白听不见:“改成什么?”
贺音徐低下头,像小学生承认错误那样说:“……电玩室。”
钟关白其实脾气并不太坏,尤其是对小朋友,可他听了贺音徐的话,愣了两秒,突然就站起来摔了筷子。
镶了金边的桃木筷子砸在桌边,摔到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贺音徐被吓了一大跳。
那根本不像钟关白平时的样子。
贺音徐知道如果是贺玉楼的话,听了这事肯定是会生气的,但是贺玉楼从不动手摔东西,贺玉楼生起气来,会花很多时间跟他讲道理,然后让他自己待着把错误想清楚。
钟关白前一刻还在开玩笑,他没想到下一刻钟关白就会生气,更没想到钟关白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陆早秋站起来,把钟关白拉到自己臂弯内,声音低沉冷静:“阿白,不许动手。”
钟关白仍盯着贺音徐,对陆早秋说:“他稍微有点不满意就可以干这样的事,却不知道老师与贺先生当年为了保住一架钢琴付出了多大代价,他……他哪里像个弹琴的人……”钟关白气得说不出话。
“小贺,我和阿白需要一点时间。”陆早秋对站在一边不敢说话的贺音徐说完,便叫了服务生带贺音徐去另一个包厢。
待房内只剩了他们两人,陆早秋转过钟关白的头,迫使他看着自己:“阿白,现在与当年已经不同。况且,他确实不知道那些事,你不能怪他。”
“他是不知道……”钟关白看那份回忆录的时候有多痛苦现在就有多愤怒失望,即便理智上知道贺音徐什么都不知道,仍旧意难平,即刻便要去找贺音徐,“那他今天就得知道。”
陆早秋把钟关白禁锢在自己怀里:“冷静一点。”
“早秋,别拦着我,他今天就是得知道。”钟关白挣扎了一下,却没挣开。
陆早秋重复道:“阿白,冷静,前后有太多事,先想清楚再说。”
钟关白怎么用力都没法挣开陆早秋的手臂,更愤怒了:“陆早秋,你放开我。”
那份愤怒当然不止来自于没法立刻冲过去教训贺音徐的无力感,更强的无力感是当年的所有事都已经发生了,再如何努力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