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26)
回答问题的学生等了半天等到这个不知所谓的答案,傻眼了:“……什,什么?”
陆早秋却听懂了,有点想笑。
上个世纪,作曲家戈尔在梅西安那里学习,分析莫扎特作品时说:“在这个小节转入下属小调和弦。”梅西安两次都毫不客气地说:“错。”最后戈尔去请教正确答案,梅西安说:“那个小节,是莫扎特在音乐中洒下了一道阴影。”
陆早秋的表情看得钟关白心里痒,他借着被陆早秋身躯挡住的位置,抬起手在后者胸口轻轻画了个圈,然后阔步走上讲台。
“门德尔松写这首协奏曲的时候,想的是在这里增加揉弦的手指力度吗?”钟关白指着琴谱的一行,一脸可惜地摇头,“这一句,他想的当然是一位温柔而高贵的爱人,就像……”他的目光慢慢落到陆早秋脸上。
“你看,”陆早秋整理完领结,再把钟关白过长的头发拨到耳后,“所有的技巧与形式,都是为音乐服务的,它们本身并没有意义。如果担心忘谱,你就带着琴谱上去,你不一定需要它们,但是你会安心演奏。背谱表演,自李斯特时代才开始盛行,可没有人说莫扎特不是一位伟大的钢琴家。”
“你真好。”钟关白抓着陆早秋的手背亲吻了一会儿,“我上去了。”
陆早秋点一下头:“我去温先生那里。”
两人推门而出,刚好不远处另一间休息室的门同时开了。
钟关白下意识朝那边一瞥。
一个同样穿着黑色燕尾服,比钟关白稍矮一些的少年走了出来。少年黑色的长发披在脑后,一直垂到了腰际。他嘴里叼着一根黑色的发带,两只手正要去拢头发,把它们束起来。
少年也注意到了旁边的人,于是还保持着扎头发的姿势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跟视频里他弹琴时抬头看人的一眼一模一样,真正的少年意气,眼里都是纯粹,和钟关白弹琴时的目光像极了。
连陆早秋这样从不对人外表多言的人都低声对钟关白说了一句:“关白,他像你。”
钟关白:“贺音徐哪里像我?”
陆早秋:“不是眉眼,是意气。”
贺音徐见是钟关白他们,立即放下了头发,把发带拿下来,走上前去鞠躬:“关白老师好,陆老师好。”
钟关白面无表情道:“我姓钟。”
贺音徐赶紧又鞠了一躬:“我知道,只是非常仰慕钟老师,所以忍不住那样称呼,冒犯了,请您见谅。”
小孩礼貌的样子确实不像记恨人或耍大牌的主,钟关白问:“你的事都是你经纪人说了算?”
贺音徐一愣:“我没有经纪人……噢,您说的是我父亲吧。我还没有成年,演出这类的事都是我父亲在打理。”
钟关白心里一突:“你父亲今天来了吗?”
贺音徐点点头:“他订下了剧院第二层右边第二间包厢,他说那是乐声最好的位置。”
钟关白神色变了几变,眼睛里全是复杂情绪。陆早秋握住钟关白的手,发现他一手的冷汗,于是一只手捧着他的后脑勺,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安抚的吻:“我等你。”
贺音徐站在旁边,像不谙世事似的,睁着一双明净的眼睛地看两人接吻,等陆早秋走了,才说:“钟老师,我们上去吧。”
钟关白点一下头:“走。”
两人走上舞台的瞬间,台下响起一片快门声,在现场直播的主播已经介绍起了情况。
钟关白没有化妆,但是眉眼比往日更夺目,这些出走的日子洗掉了他那一件又一件华美却爬满蚤子的衣服,最后只剩下他本身,这种本身像是自然赋予人类的美,与壮丽山河、碧空皓月并无分别。
贺音徐有礼貌地跟各路媒体与前辈打招呼,而钟关白却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抬眼看向了剧院的二层。
陆早秋、温月安和季文台都坐在第一间包厢里,第二间包厢仍然空着。
陆早秋与钟关白的目光相逢,轻轻点了一下头。季文台正在对温月安说着什么,温月安却出神一般凝视着舞台。
钟关白顺着温月安的目光看去,贺音徐正坐在钢琴凳上束头发。
忽然,温月安转过身,向包厢门口望去。其实包厢门关着,而且剧院地面铺了厚地毯,即便有人经过走廊,包厢里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温月安一直久久地盯着门,好像知道门外有人走过。
没过多久,钟关白看见一个男人出现在第二间包厢里,坐在最靠近包厢围栏的座位上,那男人像出席一场正式的古典音乐会那样穿着黑色西装,系着夜空色的领带,手上戴着一双白手套。
“钟老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贺音徐问。
钟关白比了一个手势,让贺音徐先开始。
贺音徐朝台下鞠了一躬,又朝钟关白鞠了一躬,才利落抬起手腕。
他是没有带琴谱,演奏技巧比第一次独奏会又精湛不少。
观众席上有人窃窃私语:“他弹的什么曲子?怎么没听过?”
温月安盯着贺音徐,无声道:“《秋风颂》……师哥,你也选《秋风颂》。”
贺音徐弹的是单人版的《秋风颂》,改编过,加了大量的装饰音,以大段华彩结尾,不知是即兴而为还是演奏前写过谱,整曲显得比普通单人版更饱满动人,表情与技巧都绝佳,可莫名有种孤寂之感,在中秋这天听来,便更增一丝萧瑟。
等台下的掌声落尽了,钟关白站起来,仅仅朝剧院第二层的右侧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钟关白这一生只有一杯酒可以敬,他不会敬他的对手、他的观众或听众、更不会敬任何媒体,他只会敬音乐本身。
而他鞠躬的方向,那里坐的人是他音乐的一部分。
他行完礼,不顾其他,便坐到琴凳上,十指如秋风一般扫过键盘。
与贺音徐所奏曲目一样的主旋律,可宛如双钢琴的演奏,几乎让台下的人忍不住站起身去看钟关白的双手。
每一个音都那样干净分明,好像珠玉流淌,可汇在一起却成磅礴之势,好像可以见到一位少年正立于月下,在秋风中泼墨挥毫。
坐在二层第二间包厢的男人缓缓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白手套紧紧地握住围栏边缘。他的视线像暴雨一样压下来,从上空俯视着钟关白。
钟关白翻了一页琴谱,抬起头,与男人视线恰好撞上的一瞬间,猛地一怔,手中即兴流泻出改编的旋律,曲调大开大合,壮阔而悲凉。
钟关白突然明白为什么陆早秋说贺音徐像他了。其实贺音徐那一眼不是像他,贺音徐是像此刻站在包厢里的男人。而他自己,也像包厢里的这个男人。
温月安看着他长大,教他十余年琴,旁人都说奇怪,钟关白竟然不像温月安,处世不像,就连弹琴的模样也不像。原来他以为他像季文台,或者像他的诸多狐朋狗友。现在他发现,都不是,那些都是形,是皮,不是骨。
指尖在琴键上流动,改编与原曲严丝合缝,他连贺玉楼的曲都是懂的,懂那个几十年前的少年当初的心境。
原来他是像贺玉楼。
钟关白终于明白,温月安那句“他会赢”说的不是贺音徐会赢。
是贺玉楼会赢。
钟关白想起那个温月安弹《梁祝》的夜晚,他听见温月安说:“人活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哪怕负尽天下,不疯魔不成活。”
可是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战争,温月安还是舍不得让那个与他隔了一道墙,也隔了大半生的男人输。
《秋风颂》还在继续,一声一声将所有人带回当年月下。
钟关白也跟着想起了温月安给他的本子,那是一本回忆录,看起来像是日记,其实是后来温月安成年后补写的,多少真,多少假,是否有遗忘疏漏,无人知晓。
在温月安的笔下,那个南方城市里,有那么一座小楼,楼前有个院子。
中秋那天,月光照在院中的溪水上,溪边有一个竹木小几,几上一张棋盘,一盏小灯。
坐在几边的少年穿一件青衫,刚被他对面年龄大些、穿黑衣的少年屠了大龙,抿着唇,眉眼冷冷淡淡地从棋罐里执了一粒黑子。
黑衣少年将青衫少年的手一挡:“不下了。”
青衫少年问:“为什么不下?”
第25章 【《Humoresque》–Antonín Leopold Dvorák】
黑衣少年在空中摸了一把,一颗话梅糖便躺在掌心上:“练琴去。”
青衫少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伸手去拿,黑衣少年却将手掌一翻,转眼糖就不见了,就像糖来的时候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把糖变没的。
“练完再说。”黑衣少年笑着说。
青衫少年收回手,自己转着轮椅往房里走,眼睛看着前方,下巴微微抬着,不理人。他被这个把戏骗过无数次,但每次只要对方把手递过来,他还是会上当。
“玉楼,你又欺负人了?”一个穿素色长裙毛线罩衫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一小两件款式相同的外套,“快推月安进来,站在那干什么呢。”
女人的语调是特有的温软,与那张鹅蛋脸,小山眉,还有笑起来弯月似的眼睛十分相衬。
“妈,我没有,不信你问月安。”贺玉楼走到轮椅后,一边推轮椅一边故意把头凑到温月安脸颊边,眨巴两下眼睛,假惺惺地问,“我欺负你没有?”
温月安看了一眼贺玉楼。
“没有。”他说。
贺玉楼的嘴角一点一点勾起来。
贺玉楼喜欢笑。
温月安很多年以后都记得,师哥喜欢笑。
贺玉楼把父亲贺慎平与母亲顾嘉珮好看的地儿都挑到一块儿长了,五官轮廓每一处都生得刚刚好,就是画里江南的俊朗少年该长成的样子,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只是每每笑起来,要么像是撩拨小姑娘,要么像是想使坏,既无父亲的稳重也无母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