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繁缄口无言,垂低了眼眸。
“你为了躲我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
江代出直接戳破贺繁所想,压根儿没准备给他留余地。
贺繁一句“对不起”翻腾到了嗓子眼,可没有出口,又沉回了肚子里。不是他不想说,是怕以江代出的气性,话头儿一开就得跟他把旧账从车里翻到他妈跟前。他咬了咬唇,确认似地问:“你......真把妈带过来了?”
没有如期听到贺繁的反躬自省,江代出原本就不痛快的心情更加躁郁,打鼻孔里冷哼一声,“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我不带走难道把妈留殡仪馆接灰?”
贺繁彻底不吭声了,把抱在腿上的外套拢了拢,打消了再跟江代出搭话的心思。
电台里放着老电影的英文主题曲,旋律朗朗上口,让他想起年美红发廊里常放的那些又土又洗脑的盗版碟,江代出没事儿老爱跟着哼哼两句。
有时他忍不住想,如果年美红没那么早早地走,在他跟江代出成熟独立前都还在,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思念故去的人是一种耗费精神的情绪,以往贺繁并不会刻意去触碰那个开关。生活如江河奔流,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只能随波向前。
冬日的半山墓园并不萧索阴森,飞鸟翔空,松鼠栖林,一眼望去更像一处远离尘嚣,安宁静谧的生态园林。年美红镂空雕花的墓碑背靠一棵郁郁苍松,装饰着一圈黄白相间覆了层薄雪的丝绸绢花。
江代出把贺繁甩在身后,大步上前把碑前的落叶往边上拾了拾,嘴里念念有词:“妈,我今天临时来的,没买花,但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肯定想见。”
他说完这话,贺繁刚好走到了碑前。
上次见时还是在锦阳,在那个小城市唯一的殡仪馆里。因为年美红走得仓促,墓地没来得及准备,骨灰只好先暂时寄存着。贺繁以为小姨找好了安葬她的地方,他不便联系,就每年清明节到寺庙里上炷香,给庙里捐点香油供奉。还以为隔着整个太平洋,想不到一直离他不远。
石碑上的年美红是比贺繁见过的更年轻时候的样子,黑白照片上结了层霜,他伸手抹了一下,就觉得眼热鼻酸,虚虚地叫了一声“妈”。
江代出就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等了许久,都不见贺繁抚今追昔着再说点什么,烦闷地捡了一根树枝,转头去拍打石碑后松树尖上积的雪。
“把骨灰带出国手续麻烦吗?”
贺繁静默良久后,忽而问。
江代出没回头,举着树枝顾自忙活着,“挺麻烦的,毕竟我不在她户口本上。”
“但总有办法。”顿了顿后,他又不咸不淡地补充。
贺繁:“那江叔叔和付阿姨也同意吗?”
“这是我妈,他们管不着。”
江代出将树枝抛回了树底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和落在身上的雪,两手插进了大衣口袋。
“怎么不葬在锦阳?”贺繁问,话出口又觉得不妥。
他心里没有一点抱怨江代出不跟他打招呼就把他亲妈客葬异乡的意思,事实上江代出就算想商量也找不着他人。他就只是问了一问,毕竟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她丈夫也还没死。
而江代出显然是误会了,侧目剑眉一横,语气不悦地说:“因为我不回去了。”
他朝贺繁投来不满的一眼,“你跟贺伟东谁能顾得上她?当然是我在哪我妈就在哪。”
贺繁无言可对,两人间气氛又是一阵压抑的凝滞。
隔了好半天,贺繁才又试探着出声问道:“叔叔阿姨还好吗?”
“他俩离了。”江代出面上和语气里都没什么波澜地说。“付雅萍退舞台转指导了,现在应该跟着舞团到处演出吧,我也挺长时间没和她联系了。江致远带他新老婆回首都了,说过完春节回来。”
贺繁点头轻嗯一声,怅然地朝远处看了看。如今那对纷飞劳燕于他而言,就只剩下从旁人那里打听几句的情分。十载养育之恩,当年一遭滚过,不剩下什么了。
“你不问问我吗?”江代出还保持着两手插兜的姿势站着,从方才一眼不看转为凝视住贺繁。
贺繁闻言抬眼,对上江代出冷冰冰的一张脸。
江代出耐性已然失尽,开口便很直接:“我过得好不好,你一点都不在乎吧。”
“不是。”贺繁赶紧否认,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
没有问,是因为看到江代出显然过得不错,还和原来一样的光芒耀眼,神采飞扬。也如他预期一般功成名就,事业有成。至于别的,贺繁不想问,也没有勇气知道。
比如这些年,身边有过什么人没有?
长什么样子的?个性如何?对他好吗?
在他心里有多重的分量?
现在呢?他还单身吗?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无论江代出曾经多么赤诚热切地喜欢过他,也早该把他恨死在七年前那个他不辞而别的冬天。
江代出说:江繁,你敢不敢落在我手里。
“对不起。”贺繁收加思绪,站定,抬眸,清晰地说。
江代出确定自己听到了一声道歉,虽然逾期已久,毫无意义,嘴角还是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不肯罢休地问:“对不起我什么?”
“以前的事,都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会尽心给你当助理。我能加班,周末也能来公司,不超过晚上八点都没问题。”
他甜品店的兼职还会做下去,下班留半个小时赶路,能在车上啃个面包就行。
贺繁自知罪恶深重,拿出的是十足的赎罪态度,不求原谅,只求让被他伤过的人出一口气。而这话听到江代出耳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晚上八点我就必须得回家。
江代出心里冷哼一声,心想贺繁那个小圆脸的女朋友“家教”还挺严格。
太让人不爽了。
江代出心里不痛快,免不了就生了报复人的心思,可他不敢当着他妈的面欺负她亲儿子,就跟年美红告了别,甩下贺繁从他面前经过,顾自往回走了。
贺繁便也和年美红告别,跟了过去。
江代出本就个高腿长步子大,又完全没有要等贺繁,两人间始终隔着不小一段距离。
见江代出开门上车,打着火,贺繁便加快脚步,可一拉副驾的车门却没有拉动。
江代出用余光斜了贺繁一眼,丝毫没有要帮他开锁的意思,贺繁反应了一秒,又退后去拉后排的门。
可后车门一样锁着,贺繁松了手,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轻拍了下车窗。
江代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缓缓降下玻璃,朝贺繁面无表情道:“我要去接女朋友了,明早公司见,别迟到。”
说着将手刹一放,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贺繁怔在原地愣了半晌,不是因为江代出不让自己上车,而是因为听到他说那句:要去接女朋友。
如今他果然还是和异性在一起了。
贺繁很意外,但并不吃惊。
这些年他也多多少少了解过一些关于性取向的课题,知道有些非纯异性恋者也并不是绝对的同性恋。可能是双性,还可能是泛性。只是或许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契机下,因为某一个特定的人,先觉醒了喜欢同性那一部分。
当年多半就是因为自己,江代出在那个模模糊糊的年纪,误以为自己一定是喜欢男人的。
心头一阵缩紧后,贺繁又释然了,因为转念想到,这不正是他当年决定分手时,替江代出许望的,一条最坦途的未来吗?
如今大家都遂了愿,他该为江代出感到高兴的。
这么多年了,贺繁早就做过江代出身边已有他人相伴的预设,伤心失落谈不上,要硬说他此刻是个什么心情,大概是种细细密密的怅然,为他无法弥补的遗憾。
说翻脸就翻脸的江代出并没让贺繁难以接受,倒是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为他回去出了一道难题。来时还是天青云淡,这会儿风一吹天一暗,竟然落起雪来。
雪天路滑难走,出租车司机多不爱来山上载客,更别说墓园。贺繁在寒风冷雪中等了一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回公司取了自己的车,折腾到家天已经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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