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遇幸事寥寥无几,所遭不幸不计其数。
而这种不幸显然还在继续。
老天从未放过他。
他像个被神明抛弃的人,飘零无所依。
“......什么啊。”尹倦之疑惑地哑声问道, 几近无声。
陈越信深呼吸:“他三四年前检查出的胃癌早中期, 把胃切除了......最近也不算是复发, 只是他快八十岁了, 老了。”
话音陡转急下哀婉, 他一瞬间也像年长了几岁,拇指抹过尹倦之的眼尾:“孩子, 别哭。”
尹倦之愣愣的,没躲开陈越信的手,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泪。
生过重病的人总比正常人瘦弱, 有的骨削如柴满脸病容, 有的因为药物激素肥胖如山健康不在。陈冕世头发乱糟糟, 模样面黄肌瘦, 他不怎么修剪的过肩长发遮住大半张脸, 衣着破旧却很干净, 腰杆永远笔直挺颀, 像个有讲究的老乞丐,尹倦之从未怀疑过他已从生死关里走过一遭。
乞丐本身就要消瘦些。
他茫然地不知所措,不确定听到的是否真实。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和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够锲而不舍地寻他二十年;而生下他的亲生父母,却要伤他至此。
是上天的玩笑吗?
尹倦之是命运的玩具吗?
看他垂死挣扎, 似泣血泪的模样觉得高兴,很有成就感吗?
他应该是个被诅咒的人。
注定厄运缠身。
明亮的视野突然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 倏地暗了一下,不过很快又亮回来。尹倦之的冷汗从额角流向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涩得他一疼。视线未开阔,那种明灭的交替始终延续。
“叔叔......”他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我想去......看看他。”
送尹倦之来跨江大桥的司机大哥一直没敢离开,还是怕尹倦之寻了短见。看到大叔过来,他非但没轻松还更紧张了,因为他们几句话的功夫,那个年轻人更加生如死灰,残破成泥,像个随时会断线的烂风筝。
大叔扶起年轻人,方便地上了他的车。司机大哥根本不想做这样两个人的生意,但车门被拉开了,他又不能赶人下去,一咬牙决定送佛送到西。
“嘭——”
车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楚珏下车时差点扭到脚,但他丝毫不敢停,库里南没停好就冲进别墅,大喊尹倦之的名字。
将军发觉主人情绪激动,没来得及惊喜便狂吠起来。
二楼台阶被楚珏上成幼儿产品,跨了两下就到了。
卧室没有。
客卧没有。
书房没有。
所有能躲的角落,楚珏一个都不敢放过。唯恐受了刺激的尹倦之自己蜷缩在哪里,谁喊也不出声。
他要找得非常仔细。
焦急恐慌帮不上任何忙,楚珏作深呼吸,用眼睛分辨眼前的事物和他离开时的区别。
卧室是老样子。
客卧是老样子。
书房是老样子。
好像没有人回来过。
楚珏疯狂地在脑海里搜索倦之会去的地方,转身走出书房要下楼。
“咣当——哗啦——!”
将军的狗眼看不明白楚珏在干什么,但它下意识想帮忙,这次没提前经过允许便跟着冲上了二楼。看到楚珏在找角落,他也跟着嗅其他角落。
由于从书房离开时太急,它跳起来的前爪不小心把书桌旁的笔筒打翻。几根签字笔咕噜噜地滚落,里面的一个白色纸心同样掉在地上。
这大概是倦之以前养成的小习惯,会用A4纸叠纸心。上次楚珏收拾书房,从书架的各个书籍上面共找到185个。
加上笔筒里的就是186个。
楚珏没空管纸心,本想直接走,可正面朝上的纸心边缘,透出了内里的黑色字体。
尹倦之在里面写了字。
鬼使神差地,楚珏回去半步把它捡起来,从纸心的开合处轻轻展开。
满是折痕的A4纸面,写着仅有的两个字。
——【遗书】
字迹透着时间的侵蚀,能看出已经写了很久。
少说也有五六年。
楚珏一刹那便不会再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尹倦之想写一封遗书,下笔之后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苦中作乐地把它叠起来,收进自己的笔筒之中。
楚珏指尖发颤,几乎是用恐惧的目光看向他上次收拾书房而把纸心放进去的收纳箱。
185个纸心。
186封遗书......
全是尹倦之对这个世界的无言。
本城的所有出租车同一时间接收到了一条寻人通知。
从长相至穿着,所有描述无比详细。
司机大哥刚把尹倦之和陈越信送到陵园,摸出手机看到这条通知,咂摸咂摸回过味儿来。
这找的好像是那个年轻人!
陈冕世的墓不深,进了陵园很快就到了。
夏风是热的,吹在尹倦之身上,却让他起了一身仿佛被冰冻的鸡皮疙瘩。他看着眼前没有照片只刻有“陈冕世”三个字的墓碑,仍未觉出沉甸的真实感。
为了给他们独处空间,尹倦之此时也只适合独处,陈越信没跟着,把他送到这里就下去,在陵园大门外等。
二十三年前的事,谁还能记得清楚,时间是漫长无俦的,空间是虚无不实的。哪怕尹倦之绞尽脑汁,也不会弄明白尹雪融和许利把他丢在游乐园时是什么心境,正如他不敢想象,陈冕世找他二十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尹倦之从小就畏惧别人的触碰,幼儿园小朋友做游戏,需要手拉手,他都不敢靠近只会活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从不参与。
游戏会让小朋友快乐,可却让尹倦之痛不欲生。
久而久之,小朋友骂他是怪胎,有的会强行拽住他胳膊,在尹倦之的尖叫声中看到他胳膊上的伤又纷纷后退。
他们在爱里成长,不知虐待为何物,那么多的伤生在一个单薄的孩子身上,只会让天真无邪的小朋友们认为是怪物附体。
四岁的时候,他在游乐园里游荡,怎么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幸运地没有被拐卖的人贩子盯上,同时更不幸地被丢弃。
只有陈冕世,只有爷爷......一个月来每天陪着他,给他小面包和水,温柔地和他讲话,哪怕他因为讨人厌的性格一个字不说也没有关系。
他被爷爷带回家,洗干净在垃圾堆里滚出来的脏污,被爷爷教着说话。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年半。
小陈泊生总是会对从大学里回来的爷爷说:“爷爷,我不想离开你,要是我丢了,你能不能找我回家呀......”
小孩子的发言总是幼稚,陈冕世哈哈大笑说:“泊生怎么会丢呢,爷爷会永远在的。”
豆大的眼泪从二十三年后的尹倦之眼眶里砸下来,原来不是不会哭,是全积攒在了这一刻。
他再也站立不稳,几乎是伏跪在地上。新墓面前无青草,尹倦之绷出青筋的蜷缩的手指深深地插丨进地里,喉咙中像吞了刀片嘶哑:“我错了,我不该,不该让你来找我......爷爷,我那时候太小了,我记不起你的脸......对不起......我忘了很多事情......你不要来找我啊......对不起......别来找我。”
这个城市那么小,小到尹倦之独独被陈冕世捡了去;这个城市又太大了,大到他们二十年没有再相遇一次。
再次相见一个成人,一个已老,于彼此来说都是陌生人,这一次更是天人永隔。
明明......陈冕世一直在找他。
一直在找他啊。
他也找了好久的爷爷。
真的找了好久好久......
尹倦之总是在试图去理解父母,他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母亲,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他这辈子就是无法理解父母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四岁时他们可以张牙舞爪地扔掉他,他五岁半时偶然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他们又泣不成声地捡回他。
难道尹倦之是一个属性为人的垃圾,可以被随意丢弃拾起?
五岁半的孩子能做什么,大哭大闹是惹人厌,打人咬人是没家教。他重新回到尹家,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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