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回去。
此时法院门前发生了重大车祸。
在荣雪追着尹倦之出去,今天的庭审便已结束,再想开庭得重走流程。
许利处在震撼之中,整个头脑拼凑不出一件真实的事情,鬼使神差地,他也转头跟着冲了出去,想让说自己叫“尹雪融”的女人等等。
红灯没跳,他看着对面蹲跪下去几乎以额伏地的女人,脚下不停。
“咚——!”
一辆明显有事因此赶时间而快速驶过的法拉利,猛地将许利撞飞出去。
惯性刹车让车子的前轮从他大腿上碾轧而过。
时间倏地静止了。
对面黑色的连衣裙在惨白的太阳下散出接近神圣的颜色,荣雪缓缓抬头,流出的眼泪就像血一样让她痛苦。
她苍茫地看着躺在地上吐血的许利,突然不知是哭是笑,肩膀一下一下地抖起来。
这时她那张和尹雪融毫不相像的脸,却突然有了疯女人的影子,癫狂地道:“你想死吗?你死不了的......”
金融沙盘实验还没结束,教授在做总结,楚珏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心神不宁。
这就像长时间联系不到家人时会出现的胡思乱想及焦虑。
他没任由这抹恐慌肆无忌惮地发展,和教授说了一声,楚珏出去拨尹倦之的电话。
只要听到倦之的声音确保他没事,那就证明他疑神疑鬼。
电话接通了。
但不是倦之接的。
“楚总是吧......手机掉在法院了,刚才小尹总情绪很激动......尹雪融......”
那边传来的话音是顾氏的合作方,但楚珏却像第一次听见似的,而且全然不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雪融已经去世15年。
为什么她会在法院。
诈尸了吗?
她诈尸就诈尸,为什么要在倦之面前诈?
对方再说些什么都不能往楚珏的耳朵里钻了,因为他脑中全是尹倦之应激发作的惊恐反应。
楚珏呼吸猛滞。
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一句:“荣雪就是尹雪融!”
他冲出学校,同时给顾烈打电话,慌不择路地说:“爸,庭审是公开的,帮我全面封锁尹雪融还在世并且是荣雪的消息,别让倦之看见第二次!不要再刺激到他!还有发送紧急通知找人,倦之手机掉了我现在没办法定位他!他在法院门口上了出租车不知道去哪儿了!”
明明被不可名状的恐惧攫取心神,楚珏却不敢怠慢分毫,越惊慌越冷静。
顾烈什么也没问:“嗯。”
楚珏先回了家,库里南几乎要飞起来。
受过严重刺激的人,首先会想到自己认为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比如黑暗,比如自己的家。
—
出租车停在跨江大桥上,尹倦之踉跄地推开车门,可以是说滚下去的。
司机大哥看得膝盖疼,忙下车想扶他一把,奈何这位顾客不识好人心,以更滑稽失措的姿态后退,嘴里语无伦次地:“别碰我......不要碰我......”
司机大哥愁得挠脑袋。
尹倦之没付钱。
司机大哥想提醒一声,但他看了会儿顾客,觉得还是别和病患计较,就当今天做了善事,回到车里想走。
可后视镜里的年轻人浑身发抖地抱膝坐在桥边的人行道,好像下一秒就能跳江,司机大哥发动引擎,却迟迟狠不下心离开。
真跳江了怎么办?
要不等会儿吧。
人命关天。
已经算是夏天的六月太阳强盛,司机大哥觉得热,都想打开车内空调了,可那个年轻人却像处在冰冻三尺的寒地,连手指都是霜白的冷色。
四点,夕阳颜色像初来乍到刚入世的羞涩少女,顶着红彤彤的脸,把平静的江面染得粉红。
尹倦之不再发抖了,他抬头沉默地望着对面,神情竟有一种死人的安详。
一个中年男人来到这儿,神态略显忧伤,看到桥上的人忽地驻足。而后他赶紧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因为太慌还掉了一次。
他忙乱地捡起手机打开相册确认,又靠近尹倦之细看,因为难以置信,五十岁的沉淀岁月让他眼角的细纹轻颤。
“......泊生?”
尹倦之眉眼微动,眼神是一种死寂的麻木。
中年男人的脸有些熟悉,尹倦之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他的。
可他想不起来。
中年男人颤着声说道:“我们上次见过,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是泊生吗?”
尹倦之坐着,中年男人弯着腰,那部手机攥在腰间部位,尹倦之很轻易就能窥见其中乾坤。
相册里,没用过智能设备的老乞丐笑脸灿烂却略显僵硬,他脑袋边的尹倦之表情虽自然但脸色不健康。
大约三个月前,尹倦之和楚珏分了次手,无处可去,打车来跨江大桥看风景。
老乞丐说要跟他拍张照片。
自那以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
“......你认识我吗?”尹倦之的嗓音沙哑得像久病未愈的人。
中年男人眼圈红了:“我叫陈越信,你还记得叔叔吗?”
尹倦之浑身一颤。
这一抖就像触发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他牙齿都在打架。
“我跟你见得不多,忘了我很正常,”陈越信又说道,“那你还记得我爸......你喊他爷爷的那个人吗?他叫陈冕世。”
颤抖不休的尹倦之茫然地抬头看他。
天地无风无雨,他胸口却不知为何蓦地豁了个窟窿,嗖嗖地往里灌冰。
尹倦之曾经给楚珏讲过一个好笑的假故事。
他与老乞丐几年前相识,由于都在桥头晒太阳,尹倦之犯贱心痒难耐,想和老乞丐说话。奈何老乞丐有脾气,不想多给他半个眼神。
为了哄骗老乞丐的同情,他声情并茂地编故事,说自己小时候丢过一次,要过好些天饭,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小乞丐。
所以看在他们那么有缘的份儿上,希望老乞丐跟他交朋友。
他果然获取到了关注,也成功赢来了老乞丐的一口烧饼,并因此沾沾自喜。
实则......
实则......尹倦之四岁的时候真的丢过一次,丢了一年多。尹雪融和许利谁也不要他,把他丢在了游乐园。
那里人来人往,没一会儿尹倦之就迷失了东南西北。找不到父母让他害怕,又让他庆幸。
他想要回家,又不想回家。
东躲西藏,警惕谨慎,尹倦之过了许久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睡在垃圾堆里。
他从小便长得粉雕玉琢,但见过他的人,却没想过把他抱走自己养或是卖掉。
因为他不哭不笑,像个天生的智障,只有见到可怕的事时才会大哭不止,奇丑无比。
谁也不能接近。
一个老年人见到了他,心疼他,接近他,不厌其烦一天又一天地冲他温柔招手:“小宝,爷爷不会伤害你,你吃点面包喝点水好不好,不能吃垃圾......”
他是大学教授,当时还剩两年便退休了。
德高望重。
尹倦之污秽不堪地从垃圾堆里爬出来,试探地抓住了陈冕世的手,喊他......爷爷。
爷爷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沉默不说。然后爷爷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陈泊生。
浅短的一生转瞬即过,愿他在凡尘间平安泊停。
尹倦之眼前的视线模糊,但并不是眼泪入涌。
很奇怪,他竟然哭不出来。
“......老乞丐呢?”他像问一位出远门马上回来的旧友,语气不悲不喜。
陈越信即刻明白他开口问的是谁,唇瓣欲颤。
“他胃癌......去世了。”陈越信吸气低声,没让呼吸变形,敛眸,“......昨天下的葬。”
尹倦之四肢动也不动,眼神微晃轻轻侧首,似是怎么都理解不了陈越信的话,只幻梦一场地恍惚心想:
......他一生磕磕绊绊,鲜血尝遍,费劲千辛万苦走到现在。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59章
如果能用“幸存者偏差”来类比, 尹倦之的人生大抵就是反着来的“不幸者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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