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颐定定地看着我,笑了。“苏老师啊苏老师。”他轻嘲道,“有人曾说,律师没有良心,记者没有脑子。你这既有良心又有脑子的样子,真的很不适合干法制报道这行……”
“小安没有点开那几条链接。”我没搭理他的冷嘲热讽,冷冷地说,“沈君颐,你但凡还是个人,就不该把他拉进这个危险中。”
“我的确没想把他拉进来。至少一开始没有。不管你信不信吧,最一开始,我启用私人邮箱,不过是因为一天到晚邮件太多、太繁杂了。我嫌烦,想着既然有了新助理,就单独弄个邮箱,专门处理重要邮件,仅此而已。”
沈君颐难得这么耐心地说话,他闭着眼,好像每多说一个字,生命力就从他身体中流逝一些,因而这场对话凝重得仿佛在交待遗言。
“后来啊,慢慢地,这个邮箱就成了我们俩联系的专用渠道。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我和谨言的开始有很多个意外,这些意外一度让我搞不明白到底该对他用几分心——当然,我们分开也是意外,尽管我万分庆幸他在那件事之前就生气离开。”
“我本不想牵扯他的。那张支票我在身上揣了很久,本来不打算给他了,本来想看完老师就撕掉。但你来了,我就忍不住了——苏老师,你说的没错,这点上我的确不是东西。可是我真的……可能人在面临死亡威胁时都是懦弱的,我怕我真的有朝一日莫名其妙死了,他都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而死。”
“小安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我说,“沈君颐,你不能莫名其妙把一个人拉进危险里,你都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可是我愿意啊……”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细小的,又坚定的声音。
安谨言顶着鸡窝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他明明是跟我说话,但眼睛却始终看着这屋里的另一个人,那双黯淡而疲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微弱的火光在眸底轻轻燃烧、跳跃。
“苏哥,现在我知道了。我愿意的。”
29.
我:……
算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再多劝这两人一句我就是狗。
走出病房时,我愤愤地想。
“苏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不用把我当小孩一样保护,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安谨言讨好地拽了拽我的衣袖。
就在出去买饭的路上,他突然想到自己这个月的事还没解决,于是给Alice打电话,拜托她想办法跟债主们申请,这个月宽限他还款几天。Alice纠结了一会儿,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Alice说,其实在他离开律所的那个月,沈君颐突然给了她一张支票,让她把安谨言的债务问题一次性都还了。
“那,小安那边怎么跟他解释呢?”Alice是最清楚老板跟助理那点关系的,她没接支票,而是谨慎地问道。
沈君颐捏着眉间没吭声,过了很久才说,不用告诉他。
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Alice,从今天起,他每个月还款对账,你替我去。
沈君颐是安谨言债务的监管律师,每个月,安谨言打入指定账户的钱必须经过沈君颐审核签字。Alice说每次她去跟安谨言对完账后,回律所向沈君颐汇报,沈君颐总是会问三个问题:
这个月他还钱还得吃力吗?
还完这笔钱,他是不是又开心了一点?
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答案总是固定的:还好。很开心。没有。
每次对完账,安谨言要在当月账目上签字,然后沈君颐再签。可是该他签字的文件再没有签过,都攒着,于是账户里钱也就那么一笔一笔积攒下来。沈君颐像个守财奴一样守着这个根本不属于他,他也根本取不出来钱的账户,就好比痴心妄想地想守住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爱情。
“Alice跟我说,小安,老板这人虽然平时挺不是个东西,他的良心就那么多,但我敢负责地说,他都给了你。”安谨言对我复述着Alice的话,“苏哥,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他也的的确确守护了我那么久,这人情我得还。”
第55章
30.
沈君颐这几天院住的并不安生,中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次是安谨言在陪他,让我给他送下笔记本电脑。我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安谨言,床边还坐着另一个中年人。
虽然那人我并不认识,但我刚走到门口,看到他就知道他是谁——无他,他跟那位执拗又清高的老先生,长得太像太像。
并且,沈君颐管他叫师兄。
当着师父的儿子的面儿,沈君颐也没有避讳自己和安谨言的关系。本来安谨言还有点拘束,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剥橘子,但沈君颐突然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剥了好几个了,别剥了。来跟师兄打个招呼——师兄,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对象,小安。”
安谨言愣住了。
他师兄的表情有点僵硬,但沈君颐的却是放松中还带着几分看戏的好笑,欣赏了好几秒师兄的尴尬和安谨言的窘态,他才仿佛刚看见我似的,“苏老师来了?”
这下安谨言和他师兄都像是找到个台阶,轱辘轱辘就往下滚。头一次被沈君颐正式介绍给别人,安谨言又惊喜又不好意思,跳起来给我拉椅子时,手都在颤抖。而他师兄则起身与我握手,上下打量我一轮,礼貌道:“早听老爷子提过苏老师——他跟杜记很熟,两人几十年的交情了。”
我笑说,是,是。
光阴似箭,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啦。有人说迟到的正义也是正义,只是斯人已逝,唯有一代代徒子徒孙,兜兜转转成相识,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浮沉,试图抓住一点所谓的“意义”。
兴许是有我在,沈君颐的师兄有些话不便说,没坐一会儿就要走。走前忍不住又回头劝道:
“我的话你再考虑考虑。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于你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沈君颐直接拒绝。“我不走。凭什么我走?”他说,“该离开的人不是你我,该怕的人也不该是你我。”
“那么,他呢?”他师兄头朝安谨言一摆,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你还能扛得住几刀?——你不怕,但得为他考虑考虑。君颐,你干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有时候妥协不是因为骨头软,而是要争取利益最大化、寻找最优解啊。”
31.
我问过沈君颐,他老师的儿子是不是因为他受伤这件事而专程回国的,是不是劝他出国,他是不是事情处理得不利落,递举报材料的事儿被那“大人物”的利益相关方知道了,人家还找他麻烦来着。
这货一提这茬就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但他越不说,我就越觉得这事就像我猜测那样。
还有一次是我陪安谨言去医院。正在登记探访时,一个路过的护士奇怪地说了句:203沈君颐探访?他已经有人来探访了呀!还跟护士站说不要让人打扰。
……有人来探访?我跟安谨言对视了一眼。现在医院管得严,一天只允许探访两次,每次只准许两人进去。沈君颐这人人缘一向不怎么样,而律所的人见安谨言来得勤,自然乐得清闲,还美其名曰把探视机会都留给他。
谁会来探视他呢?
来登记探视的人很多,趁着乱,我俩偷偷混了过去,摸到单人病房门口。
“你明白后果的。沈律。”
声音冰冷而威严。我急忙一把将安谨言拉到墙边。病房门开了一条缝,我只能看到窄窄的半只黑皮鞋。
心,跳的很快。安谨言或许对沈君颐干了什么、以及他师傅的事知道的模模糊糊,一知半解,但我可太清楚这事的危险性了。有道是老虎虽然被关在笼子里,但他的爪牙或许还在逍遥法外。沈君颐那一封举报不是针对个人,那是捅了个马蜂窝。现在暂时没被抓进去的人,谁又能说得准会不会出于自保而疯狂报复他呢?
瓷砖的凉意透过衣服直达脊背,痒而刺痛。我突然想起他在墓园那会儿跟我说的场景——他最后一次去老师家,听到了有人在老师家里高声争吵,还用吊销资格证威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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