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3.
我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了秦溯,秦老板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声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有钱,他有本事,让他来我这儿干不就行了。正好我也想把“萤间”的品牌做起来,是搞连锁还是加盟还没想好。他之前做咨询,这不正好是跟我的需求对口嘛!
江柳青在当骑手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的确是咨询行业。但这跟他所学其实并不对口。那夜,对上我疑惑的目光,江柳青无所谓地自嘲一笑道:“人嘛,在你往上走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江柳青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外企公司,并凭借着出色的成绩,在两三年内就当上了项目主管。
彼时他春风得意,大好前程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只等他来绘制美好蓝图。然而就在这时,公司对战略目标有了一些调整,于是就安排他去开拓新领域。江柳青没多想,接受了这个安排。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外企嘛,福利优厚,制度完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升到一定级别就会遭遇职场天花板。对于江柳青这种正逢乘风破浪的新人王而言,早一点确立自己的山头,或许是打破天花板的最好机会。
然而人生的诡谲之处就在于,永远是形势比人强。那几年民企崛起,光芒盖过了外企,江柳青的拓荒任务推进得并不太顺利——本来这也没什么——然而又恰逢他所在的公司战略性收缩,于是他这条不挣钱的业务线,就被直接砍掉了。
好在他年轻,又在老牌知名外企干过,渴求人才的民企抢着要他,于是江柳青顺利跳槽到同行业的民企中。但很快地,就被公司过度的狼性和野蛮竞争给震惊到了。
“今天没单,明天没饭”“你停下脚步的时候,竞争对手都在快马加鞭”……放眼整个公司,每一个项目都充斥着这样的slogan,而比slogan更疯狂的是,企业执行严苛的末位淘汰制,只要连续两个季度垫底,就得卷铺盖走人。
“我笃信想要做成一件事,是要坚持长期主义的,怎么能用半年时间就判断一个项目到底成还是不成呢?”江柳青喝了一口酒,跟我说道。
他自信自己接受过制度完备的外企熏陶,兼着一些尚未被社会毒打掉的书生意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万字长文,细数公司制度建设和改进方向,发在了公司内网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迎接他的不是老板的垂询,而是同事的揶揄与笑话。
直属领导干脆就在会上说,我们不需要眼高手低的所谓“人才”,需要的是敢开疆拓土的勇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在这儿应该是待不下去了。
“然后,我那个项目组的一个前辈要跳槽——彻底地转行业。”江柳青说,“他在跳槽前找我,想带我一起走。”
于是江柳青就跟着那位前辈,前后脚递交了辞呈,一脚踏入光鲜亮丽的CBD。
“再然后,我发现自己的确不适合干这行,就失业了。”他简短地总结道。
秦溯很是为他的遭遇而扼腕叹息,大呼江柳青的老板眼瞎。但我却对此存了一万个疑惑,让他再等等,不要一上头就贸然行动。
“什么意思?”秦溯问。
“前两段工作经历说那么细,到最后一段经历,两句话就交待了。”我说,“你不觉得他有所隐瞒吗?”
14.
在对江柳青的判断上,“萤间”的老板和员工,以及我这个编外试菜员,分为两派。上头的老板秦溯和行动派厨师阿东认为,情况了解到这一步就够了,可以冲了。而我和阿萍则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柳青唯在最后一段工作经历上一笔带过,绝对是隐瞒了什么重要信息。
“成年人,那还不兴让人家有点秘密了?”阿东说。
“那万一这秘密正好就跟老板的利益有关呢?”阿萍有理有据。
“我其实不是很介意……”秦溯弱弱的答道。
这简直是世上最怪异的餐馆,老板与员工三人,没有劳资纠纷,没有理念不合,却因为老板的感情问题而针锋相对,怒目而视。忽然只听店外“哗啦啦”一片响,共享单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排倒下去,电动车的尽头,赫然是一个我们都很眼熟的、送餐包上挂着一个玩偶蜘蛛侠的外卖电动车。
听说这世上只有三种人跑得比兔子快:奥运短跑冠军;看到孩子摔倒的妈妈,以及挽救外卖的骑手小哥。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制服的身影“嗖”地从旁边的小卖部里窜出来,风一样地刮到了电动车边,一把扶住堪堪要倒下去的电动车。
那速度我生平未见,非要形容的话,就这么说吧,如果用手机抓拍只能抓拍到一道残影。江柳青倏地蹿到他的电动车旁——但他没有到外侧去顶住自己的电动车,而是跑到了自行车与电动车之间的空隙中,生生扛住了倒下来的自行车。
本来呢,他的电动车还专门跟那一排单车有大约一辆自行车的距离,就算是单车倒下,也断不会把电动车也碰倒,更不会让送餐包翻洒出来。但这下可好,挨着他的那辆单车正好是辆故障车,支架支棱着,脚蹬子没了,倒下的瞬间,笔直地从他小腿肚上划了过去。
秦溯起身推开阿东就朝外走去。
我们在他身后跟了过去。江柳青的腿流血了,但他顾不上查看,只是赶紧把电动车推远两步,打开送餐包一看,脸立马就黑了。
送餐包里不是满满当当的外卖,只有一个件——一个不算太大的蛋糕。我知道这种件,因为不好送,所以配送费稍微高一点,但也高不了多少,一件也就三四十块钱的配送费。
为了这个蛋糕,江柳青特意在送餐包里垫了很多泡沫板,将蛋糕牢牢固定在送餐包中间。本来,电动车只是被自行车碰得晃了几下就被他稳住,奈何这振幅对于蛋糕而言还是太大了,蛋糕在透明塑料盒内被撞得歪向一边,涂满奶油的蛋糕侧面全糊在了盒子上。
江柳青闭了下眼,认命地掏出手机,给顾客打电话说明情况。还是几年前的苹果手机,估计修了坏坏了修好几次,有点漏音,电话里顾客非常不满,大声训斥他,而江柳青则一遍一遍地道歉: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您走退款渠道吧,我赔给您。
“你赔有什么用!这么晚我上哪再找一个蛋糕去?!我精心准备的生日惊喜派对都毁了!”电话那边的顾客吼道。之后挂了电话。
被挂了电话,江柳青有些茫然。紧接着,又一通电话进来,是客服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人家顾客投诉了。
江柳青低着头,半晌就说了一句:“那该怎么扣就怎么扣吧。”他手指抠着外卖箱,我悄悄探头,记下了蛋糕盒子上的那几个字母,假装发微信,实则迅速查了以下这个牌子——那是个很贵的牌子,就那么巴掌大个蛋糕,将近一千块。
那会儿是夏末初秋,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让他看上去无端有点可怜。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骑手都不爱接送蛋糕的单。送蛋糕,意味着没法同时送别的件。小心翼翼地送成一单,不过三几十块钱,但一单蛋糕有损毁,却可能是需要好几十个三几十块钱才能赔的。
开饭馆的秦老板自然认得这价格不菲的蛋糕。他笨拙地上前安慰道:“没……没关系,这个蛋糕我买了……嗯……”他把江柳青的手从外卖箱拂下去,好像生怕江柳青拒绝似的,干脆直接自己伸手从外卖箱里掏,“正好今天我过生日……本来想等打烊后请大家吃饭的,现在正好,蛋糕也有了……”
他不由分说,端着蛋糕便急急转身朝店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阿东,“东啊,你愣着干啥呢?那不还有两桌客人呢,快,跟客人说,就说今天老板生日,每人送一块生日蛋糕。”
走到门口又回头,柔和的灯光照着他那张因富足而显得格外善良的脸,上面写满了类似怜悯的温柔。
“江……师傅,你不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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