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闻听了他的问题,目光扫过他身后聊天的几人,最后才看向夏镜,轻声反问:“你想要什么安排?”
夏镜让他问住了,有点脸热:“额,不知道,我打算找你商量……”
“在这里?”杜长闻打断他。
夏镜时常觉得自己在杜长闻面前会犯傻,但也有敏锐的时候,例如此刻,他扬了扬眉,耳语一般做出提议:“晚上我去家里找你?”
杜长闻看他一眼,关上了门。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大的改变。
夏镜有时会在众人面前递一些眼神,做点小动作,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做。大学校园里向来不缺年轻的情侣,都带着恨不能昭告天下的高调姿态,像糖豆一般粘在一起。夏镜看得多了,也并不羡慕。
一切仿佛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只是彼此都知道前行的方向已经和从前不同。终点还藏在迷雾后,但他们会一程程走过去。
夏镜知道双方都在适应这种变化,或者反过来,在小心翼翼地推动这种变化。
夏镜转过身,恰好杨斌正喊着去吃火锅,算是年前的聚餐。
“难得这年是冷冬,吃火锅最合适了。夏镜你也来吧?”
往常这种活动夏镜都是找借口拒绝,这天却忽然觉得和大家一起也不错。几个人就此出了俪大,往夏镜宿舍的方向走,那里有几条小街遍布美食,自然也有各式火锅。
迎着冷风走过去,再谈笑着吃一顿冒着热气的火锅,夏镜愈发觉得此类活动并不如想象中无趣。尤其研究生的日子转眼即逝,真正称得上有交情的,也不过是实验室朝夕相处的这几个人。
直到抱着愉快的心情吃完这顿饭,散步回宿舍,夏镜才发觉自己好像感冒了。
连打几个喷嚏后,他渐渐开始有了头晕和发热的迹象。
感冒这种事可大可小,他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身体和头脑一起舒畅起来,似乎并不严重。原本计划去找杜长闻,这会儿倒不知道该不该去了。
正是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杜长闻的消息。
——你什么时候来。
夏镜心里的秤立刻往“去”的那头坠下去。
捧着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又无声地笑了一会儿,他按下通话键打给杜长闻。结果杜长闻一听说他感冒,似乎想也没想就说:“那就别过来了。”
夏镜没接上话,杜长闻又补了句:“不要吹风。”
夏镜“哦”了一声,看似转换话题道:“我们宿舍太老了,阳台门关了也等于没关,风还是挤着缝往里吹,夜里连月光都挡不住,我们都说住城大宿舍等于露营。”
这话说完,杜长闻那边安静了几秒,然后问:“你知道你随时都可以来吧?”
夏镜又“哦”了一声,只是语气大不相同了:“随时吗?”
杜长闻平静地回答:“嗯。来和我一起过年也可以。”
直到放下电话,夏镜才忽然回过味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杜长闻面前留过痕迹,又或许是去年的年夜里,酒吧偶遇那次露了馅。杜长闻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过年不回家,如今却自然地邀请他一起过年,看来当初并非没有留意。
这天半夜,夏镜果然开始发烧。
真正发烧的病人不会觉得热,反而是冷,夏镜怀疑自己是被冻醒的,然后才感知到四肢酸痛头脑昏胀,于是彻底睡不踏实了,只好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捱到后来,醒一阵睡一阵,也不知道夜晚走到几时几刻了。
再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家。
说起来许久不见父母,但真正见到,连最细微之处都与往常如出一辙。那些皱眉的表情,冰冷的眼神,斥责的语气,竟是丝毫没有改变,与熟悉感一齐蜂拥而上的还有紧绷的气氛。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还敢说喜欢男人?”
满脸怒意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厉声指责还嫌不够,跃跃欲试地扬起拳头,试图让夏镜道歉:“你再敢说一遍?亲戚邻居要是知道你这种癖好,我还怎么做人?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周小美在旁边露出沉重的表情,不过保养良好的脸上,愁也愁得有限。她是拦不住什么的,所以劝了几句“好好说”也就算尽到了责任,任凭男人发泄情绪。
夏镜好像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男人面前愤怒地回看过去,这个神情激得对方再一次“桀骜不驯”“不孝子”的谩骂起来。另一个夏镜也皱着眉,却不是对着谩骂不已的男人,他在受骂的自己身边说着:“不要激怒他……不要在意这些话……你没有错……”
可无论怎样焦急和愤怒,似乎都传达不到另一个自己耳中。
几句话后,男人扬起的拳头终于怒不可遏地落下来,打向夏镜。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夏镜从梦中惊醒。
潇潇长夜正是浓黑如墨,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他躺在床上想,梦这种东西果然做不得数,那些情形与对话并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甚至根本没发生过,怎么在梦里都混淆在一块儿了。
暴力与自私从来不需要用同性恋做借口。
事实上,父母从来不知道他是同性恋。
与媒体热搜所报道的新闻不同,他的经历没那么戏剧性,也没那么耸人听闻。当初一次次争吵挨打的理由,远比同性恋来得细微和不重要。一句话不合,或者在工作里不受重视,或者在别处受了气,都可以成为拿孩子发泄的借口。身上的伤痕也早已不可查了,远没有新闻热点事件里那种触目惊心的效果。
唯一相同的,是从幼年到儿童,从小学到初高中,从十几岁到二十来岁,这些漫长的岁月。骇人新闻里的人是一天天捱过去的,他也是。
时间很公平,除去让看客瞠目的某些瞬间,真正需要熬过去的日子,大家都一样。
那些日子里,周小美试图起到某些帮助。例如在他被拖在地上打的时候会适时劝阻几句,有时打得狠了,伤口流血不好看,她也会及时替夏镜上药止血,以免让亲戚看出端倪。更多时候,她也会劝夏镜,劝他认错、服软、示好,做个体贴的孝子。
夏镜又回到了那间屋里。
周小美进屋来给他上药,关了门劝他认错。
灯光照不亮整个房间,昏黄的光线里,伤口上撒了药,成了扭曲的泛着青色的爬虫。夏镜心里憋闷得好像无法呼吸:“我没错……”
“你该认错就认错,哪有和父母顶嘴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是一家之主,你听话些,哪有那么多事儿呢?”
夏镜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说一句要费劲全身力气,他想要大喊,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没错……”
周小美像是听不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谁家不是和和美美的,只有我们家这样,我真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份苦。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要不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别的孩子都能理解父母,体贴父母,你怎么学不会呢?”
夏镜觉得自己有理讲不清,心理又是急又是气:“不是,不是的……”
“你爸爸只是控制不住脾气,他每次打了你也很不好受的,你知不知道?”
受不住这种质问,他终于再一次醒了过来。
在他还小的时候,这些话多听几回,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
有时候亲戚知道了家里的冲突,父母都用“管教孩子”盖以论之,夏镜疑心自己真的需要“管教”,但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这种疑惑和谴责纠缠了他很多个日夜,比起身体上的那点痛,这才是不解的噩梦。
后来有一次,两个人剧烈争吵过后,夏镜跑出家门躲避,回来后发现自己养的小狗被男人打得瘸了腿。周小美随口敷衍,教育宠物而已,不小心打重了。
夏镜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说来奇怪,他自己挨打的细节很多已经模糊了,但那天夜里他回到家,小狗一瘸一拐走过来,伸出爪子放在他手里的情形,始终鲜明得好像昨日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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