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村出身,从江西考进北京。”白韶说,“火车咣咣铛铛地驶过麦田,越过山坡,载着我驶向北京城,耳机里响起的《Five Hundred Miles》让我爱上了民谣。”
少年的他,满载着野心和梦想,妄图在繁华的北京城闯出一片天地。如今三十二岁的他,却还坐着地铁转公交,奔赴远郊的音乐会,找寻十年前的影子。
第6章 告别仪式
用过午餐,白韶回到办公室,将钱霞阿姨的照片夹进影集中,厚厚的相册中全是已故之人的影像,相片下方写着姓名和日期。
“这些日期是?”路初阳问。
“亡故的日子。”白韶说,“所有人都习惯记下生日,也得有人记得死去的时间。”他合上相册,放置在办公桌最左边的抽屉。
“你真是个浪漫的人。”路初阳感慨。
白韶抿唇,耳尖泛红,他不习惯听到夸奖,一开始因路初阳富少爷的气质引发的厌恶也消散些许。他对路初阳本人没有意见,毕竟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但他很不喜欢有钱人。
非常不喜欢。
并非仇富,更像是心理阴影,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男友。
那个两年前销声匿迹的男人。
“我要午休了。”白韶说,“你如果困,可以睡沙发。”
“那你睡哪?”路初阳问。
“休息室有床。”白韶说,他爱洁,休息室人多嘈杂,他一向睡办公室的沙发,但出于礼貌,他愿意去休息室睡。
“我不午睡。”路初阳说,“我去看拍摄进度,你休息吧。”他挥挥手,走出办公室。
白韶眨眨眼,弯腰打开沙发旁的矮柜,掏出一方小毛毯,盖在身上,平躺下来,闭上眼睛放松神经,陷入浅眠。
路初阳朝大门走去,他记得医院门口有家鲜花店,便去买了一束康乃馨抱回病房。
“钱阿姨,您休息了吗?”路初阳抱着花束站在病床旁。
钱霞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她半坐起来,说:“刚吃过饭,有点犯困。”
路初阳弯腰放下鲜花,说:“送给您的。”
“谢谢小路。”钱霞颇为欣喜,眼神频频落在娇艳欲滴的花朵上。
支好摄像机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小哥看见路初阳,勉强打起精神:“路导。”
“小李,趁着午休,咱们去拍几组空镜。”路初阳说,“阿琴呢?”
“琴姐带人拍别的去了。”李垚说。
“行。”路初阳以前拍电影的时候,态度十分严苛,反复雕琢,不容许一丝差错,拍纪录片时散漫自由,鼓励团队成员兼顾工作的同时有自己的想法,随意发挥,不做限制。这种态度就造成了他的一整个拍摄团队,约莫二十来个人,一进医院便如鱼群入海,分散游走在各个科室记录素材。
午休时间半小时,一点到一点半,没等到闹钟响起,白韶便被急促的呼叫铃唤醒,他迷迷糊糊地穿上鞋子,揣上手机,小跑出办公室,循着铃声朝护士台走去。
“白医生,五号病房十九床报病危。”护士说。
“好的。”白韶疾步如风,踏进五号病房,瞧一眼监护仪,仅一瞥的功夫,心跳由40掉到30,血氧一路走低,心跳曲线趋于平坦。病床上的老人呈叹息状呼吸,是中枢呼吸衰竭的表现,白韶对跟来的实习护士说:“通知家属赶紧来。”
听到铃声带着摄像赶来的路初阳问:“不做点什么吗?”
白韶摇头:“推进告别室。”
安宁病房的患者不需要抢救,白韶和护士将老人和监控仪器一并推进告别室。告别室面积不大,约有十个平米,白墙白地白炽灯,没有窗户,仿佛科幻影片中的天堂。病床刚在告别室停留两分钟,监控仪上的心跳归零,刺耳的“滴——”声震耳欲聋。
“家属什么时候到?”白韶问。
“他们打车过来,说是十五分钟。”护士答。
“嗯。”白韶关掉仪器,和护士一块,将老人身上杂七杂八的管子拔掉,留下一具瘦弱干瘪的尸体。
生命,一无所有的来,一无所有的走。
路初阳站在门口,怔愣半晌,讷讷地问:“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是啊。”白韶说,“这里不是急诊室。”
路初阳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沉默而呆滞,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亡,但没有见过通往死亡的道路如此平静,没有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医护人员紧张有序的救治,平淡地、理所当然地迈向死亡,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坠落枝杈,一朵浪花融入海洋。
“我一开始也不习惯。”白韶坐在路初阳身边,“见得多了,就习惯了。人类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不同,生老病死,再入轮回。只不过人们习惯于庆祝生,畏惧死,仿佛自己能活一万年。”他的语气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嘲讽,“人们将永生的希望寄托于染色体。”他意识到自己偏题,遂停下话语,安静地陪在路初阳身边。
护士关掉告别室的顶灯,留下四角昏暗的夜灯,算是对逝者的尊重。
“老爷子生前叫什么名字?”路初阳问。
“姓穆,穆明达。”白韶说,“是个好名字,明世通达,老爷子卖米线起家,一开始走街串巷卖汤米线,后面有钱了就开店铺,一家店铺养活了一双儿女。”
“今年七十八,肝癌。”白韶说,“在这里住了四个多月。”
“每个人都是一本长篇小说。”路初阳感叹。
白韶认同地点头,在告别室门口坐了约十五分钟,穆明达老爷子的儿女亲戚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跑进来,白韶指向告别室:“老爷子在里面,进去看看吧。”
领头的中年女人刹那红了眼眶,她冲进告别室,片刻,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响起。白韶示意路初阳跟他离开,给家属们留出哀悼的空间。
回到钱霞的病房,白韶首先看到床头艳丽端方的康乃馨,他问:“钱阿姨,这是您女儿送来的吗?”
“不是,小路送的。”钱霞说,“真好看。”
得到夸奖的路初阳弯弯眼睛,与白韶对视,仿佛在邀功。
“有心了。”白韶说。
“小白大夫,刚刚谁走了?”钱霞问。
“五号病房十九床。”白韶说,“穆明达。”
“老穆啊。”钱霞说,“前天还见他儿子给他送饭。”
“嗯。”白韶说,“您多休息,不舒服及时喊我。”他转身走出病房,路初阳唤摄像小哥:“小李,过来。”
“路导,怎么了?”李垚应声。
“阿韶。”路初阳追上白韶,“你那本相册,借我拍素材呗。”
“可以。”白韶有点不适应过分亲昵的称呼,“叫我白韶。”
“连名带姓的叫多不尊重。”路初阳说。
“你多大岁数?”白韶问。
“三十。”路初阳说。
“我三十二,叫哥。”白韶说。
“……”路初阳噎了一下,“就不。”
白韶斜他一眼,双手揣兜,晃晃悠悠走进办公室。
李垚新奇地左看看白韶,右看看路初阳,没想到他们飞扬跋扈的路大少爷也会吃瘪,世纪奇闻。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路少爷第二次被套路。
拉开桌子最左边的抽屉,白韶拿出一本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一位朝镜头比耶的老爷子,他头上戴着一顶生日帽,面前的蛋糕上插着“92”形状的蜡烛。
“这是刘国奇老爷子,骨癌,在这里住了一年零两个月。”白韶说,“过生日的时候,他说他快成安宁病房的钉子户了。”他翻过一页,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这是安宁病房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周威,55岁,肠癌,他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家属。理论上不应让他住进来,但经过警察调查,确实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父母、伴侣、子女。他也没有什么传奇的人生,平时靠打零工生活,攒了一笔钱,不舍得治疗,便来这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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