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齐哲却对这种诡异的气氛毫无所觉,他甚至眼前一亮,颇有兴趣地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略过那些明显是随笔的画作,迈开步子,迫不及待地站到了画室最中央的那幅画面前。
硕大的画作被装裱得当,高高地挂在墙上,齐哲拧亮了展灯,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过上面的每一道笔触,然后后撤一步,视线从上到下扫过这幅画,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
“漂亮。”齐哲轻声赞叹道:“太漂亮了。”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眼里才出现了一点情绪波动,变得有些接近那个“艺术家”的模样。
他伸出手抚上冰凉的画框,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这幅画,半晌后,头也不回地问道:“这幅画叫什么?”
“《旷野》。”齐燕白说。
“旷野?”齐哲先是微微一愣,回头看了齐燕白一眼,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从画前退后了两步,更加仔细地端详着这幅画。
“对……对对对,这个名字很好。”齐哲不知道看出了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手,看起来心情相当愉悦,唇角罕见地有了笑意,眼角的细纹一直延伸到了鬓角里。
“我很欣慰,燕白。”齐哲看起来真的对这幅画相当满意,他说话时,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面前的这副画框,他的指尖顺着画框凸起的浮雕装饰一路向上,最后落在画框中央的一点上,就像是牵住了画中人的眼神。
亮莹莹的展灯下,画中黑红的颜料艳得像是一汪血,齐哲的目光一点点描摹过画中人身上的烙印,半晌后轻笑一声,用指尖抹掉了画框缝隙中的一点浮灰。
“几年过去,你终于从一个绘画工匠变成了一个艺术家。”齐哲说。
“艺术家?那你高估我了。”齐燕白凉丝丝地勾起唇角,轻声道:“我不是一个画家,也没有任何艺术细胞——我笔下所画出的一切灵魂,都是从他身上偷来的。”
“是吗?”齐哲感慨完了,这才转过头,看着齐燕白道:“看起来,是那个人给了你灵感?”
“原来你能看见他?”齐燕白勾起唇角,讥讽地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你眼睛里有屏蔽器,看不见我的男朋友呢。”
他在“男朋友”身上咬了个重音,听起来颇有点替陆野打抱不平的意思,齐哲闻言也不生气,拂了下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语气轻缓地说:“生气了?看起来他对你的影响不小。”
齐燕白在齐哲面前弱势惯了,哪怕现在不必仰他鼻息过日子,但在面对他时,还是会下意识竖起全身的尖刺,谨慎而敏感地对待他。
“那也跟你无关。”齐燕白说:“你最好不要误会,我答应见你,答应让你看画,不代表我同意你的条件。”
“你说得对。”齐哲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现场看过这幅画后,我改主意了,它的完成度比我想象得更高,确实不该就这么轻易地卖掉——正好下半年我在巴黎有个展会,可以预留一个展位,来存放这副作品。”
齐燕白:“……”
齐哲一贯都是这么独断专行,说一不二,齐燕白原先觉得他是威严,但现在却觉得,他有点听不懂人说话。
“我是说,我不准备把它交给你。”齐燕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我让你来看这幅画,只是为了证明它存在而已。”
齐燕白还年轻,还没修炼出心如止水的能耐,几年前被齐哲“判定死刑”的心魔或多或少还在他心里留有余韵,所以哪怕他已经不再需要齐哲的认可,但潜意识里却还是想要证明他是错的。
但齐哲对齐燕白这种复杂而敏感的心思毫无所觉,他微微皱起眉头,不解又困惑地看了齐燕白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自以为明白了齐燕白的意思。
“没关系。”齐哲大度地说:“我可以同意你带他一起走。”
齐燕白闻言一噎,还没等说什么,就见齐哲自顾自地点了下头,淡淡地说:“如果你觉得在他身上能获得灵感,你可以把他一起带回去——如果觉得签证麻烦,我可以帮他解决。”
齐燕白:“……”
齐哲的话太过荒谬,已经越过了让齐燕白愤怒的界限,只剩下好笑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他带走,时时刻刻做我的灵感血包?”齐燕白被气笑了:“你当他是什么,绘画教具?”
“这一点你可以自己把控。”齐哲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的哥哥姐姐都有自己的灵感来源,你当然也可以有。我不在乎你们去哪里找灵感,极限运动也好,还是找个同性恋人也罢,都无所谓。”
“恋爱,或者做爱,只要你喜欢,我不干涉。”齐哲的语气很自然,在这气氛诡异的画室里,竟然显得有点冷意森然。
“当然,如果他有什么物质需求,你满足不了,可以找我帮忙。”齐哲说:“我给你们每一个人都预存了‘灵感经费’。”
这是齐哲一贯的作风,齐燕白曾经在这个“规则”里习以为常地生存了二十年,但当这个名头真的落到陆野身上时,他还是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
“你——”
“要圈人当金丝雀,也得问问金丝雀的意见吧。”
齐燕白话还没说完,画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陆野半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看了齐哲一眼,优哉游哉地说:“我对现在的工作挺满意的,暂时没有背井离乡的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齐哲闻声回头,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正眼看了陆野一眼。
“这位先生。”齐哲开口道。
他不知道陆野的名字,似乎也觉得没必要问,所以只用最疏离的称呼来指代他。
“或许你不知道我们家的规矩。”齐哲说:“我对你不会有任何要求,你只要享受丰富的物质生活就可以了——只要燕白能一直以这种水平产出高标准的绘画作品,你和他就可以永远衣食无忧地生活在齐家。”
“就像你外面的那些百八十个的情人一样?”陆野问。
齐哲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听起来好像不错——”陆野懒懒散散地拉了个长音,冲齐燕白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笑着说:“但我想你误会了,齐先生。这不是我愿不愿意去的问题,是齐燕白——他其实压根没想跟你回家,也不想跟你扯上任何关系。”
陆野说着顿了顿,干脆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点:“他也好,我也好,对你开出的‘价码’没有任何兴趣。你今天能站在这,是因为中华美德告诫我们要‘尊老爱幼’,不能把找上门的亲爹妈拒之门外——仅此而已。”
这样直白而尖锐的话终于让齐哲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他闻言不赞同地拧起眉,转头看了一眼齐燕白,见他没有反驳的意思,这才语气微妙地问:“他说的是真的?你宁愿给一群小孩做毫无技术含量的幼儿启蒙,也不愿意去做一个真正的画家?”
齐燕白太熟悉齐哲这个语调了——那听起来不像指责,更不像管教,只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的疑惑,好像只要你敢反驳,他就会用一种怜悯而失望的眼神看着你,让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齐燕白曾经无数次在这种语调和表情下慌乱不安,走投无路,已经近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下意识就想竖起浑身的尖刺,来对抗这种情绪上的施压。
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表示,陆野反而先一步笑了起来。
他笑得坦坦荡荡,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点顽劣的味道,就像一枚小钩子,轻轻地扯住了齐燕白躁动不安的灵魂。
“你笑什么?”齐哲问。
“我之前听他说,您是个艺术痴人,一辈子不会干别的,只对艺术有狂热的爱好——现在看来,他是对您滤镜太重了。”陆野笑着说:“我看您对钱权的认识明明很深刻,也很知道怎么用钱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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