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连喜听出,姥姥对这人还有怨念。
曾姥姥问:“连喜,你去不去见?”
“我不想去。”
“你的叔叔有没有说,他还剩几天?”
“他来的时候是十一号,今天十三号了。”
“有没有再找你?”
曾连喜摇头。
“连喜啊,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他连照片也没有见过,因为他母亲把他父亲的一切全烧光了。
“你好奇吗?”
“不知道。”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能是内心动摇的一种表现。“姥姥,我不应该去见他。”
曾姥姥摆了摆手:“见不见不重要,见面是得知一件事情的途径。比如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去见一面,看看他长什么样,对你的人生来说,也是弥补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听姥姥的意思是……鼓励他去见面?“姥姥,你不是说,他很讨人厌,是他害死了我妈。”
曾姥姥:“姥姥至今也没有原谅他,但这是上一代的事情了,你是孩子,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他还有将来,我想考虑的时间很长很长。但你要见父亲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曾连喜的心绷紧了。两天过去了,不知道这一个机会还在不在。
曾姥姥:“人有很多面,在我这里,他是丧尽天良的人渣。在他的弟弟眼里,要是他没见到自己的儿子,就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人。但是对于你,姥姥不想因为自己的主观而束缚你。见面是了解,不代表原谅。血缘这种东西特别奇妙,你恨他,但你是善良的孩子。如果那是一个陌生人,他说有未完成的遗愿,我想你会尽力的。”
曾姥姥明白,曾连喜一时半会做不了决定,她说:“今晚包菜干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方家没有再联系曾连喜。
曾连喜不知道,亲生父亲有没有熬过这几天。或者在他犹豫的时候,那人已经撒手人寰了。
姥姥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母亲曾经说,他长得像他的父亲,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别厌恶自己的样貌。他留了长长的刘海挡住自己。
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他多少有些好奇。
是吧,是好奇而已。
姥姥把选择权给了他自己,他却更迷茫了。
曾连喜去了村里的小山坡。他和最好的朋友喜欢站在这里,眺望远方。
如今,他的好朋友无法给予他答案了。
*
这天将要入睡时,曾正鑫来了一个紧急电话,说的还是那件事。
方家又打了电话给曾正鑫。说医生正在抢救,病人可能熬不过去了。他神智昏迷时,一直念着曾连喜和他母亲的名字。
曾正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之前十几年,他的思念又在哪呢。”
曾姥姥镇定自若:“让连喜自己选择吧。”
曾连喜到院外吹风,吹了很久,又回到房中。
母亲走后,他把母亲所有的东西锁进了一个箱子。
翻开箱子,就像是翻开和母亲的记忆。
他说:“姥姥,我回南城去见他。”
第29章 11月14日
11月14日,星期日。
*
曾连喜连夜坐车回南城。
月凉如水,天上的星星很黯淡。他眼见一个星星忽地没了光。
那一瞬间,他握紧了手机。
曾姥姥还是让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她说,她一大把年纪了,不方便坐长途车,而且三更半夜的。
曾连喜不觉得自己是去给父亲送行。他对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半路,方宏打电话过来,急切地说了医院和病房。
曾连喜轻轻“嗯”了一声。
方宏静默很久,叹气挂上了电话。
曾连喜再抬头看夜空。月亮不见了,车子在颠簸的路上晃来晃去,他的人也颠来颠去。
夜晚的车只有私家车,价格是大巴的四倍。方宏说了,多少钱他都付。
车上的司机打了个哈欠,望一眼乘客:“半夜出车,是有急事啊?”
“嗯。”
目的地是南城的医院,司机明白了什么,安慰说:“不怕。我避开摄像头,该加速的时候就加速,尽量争取早到。”
曾连喜点点头:“谢谢师傅。”
“有一回我就是这样,在外出车,我妈突然生病,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把客人请下了车,赶去医院见到了我妈。虽然得了一个差评,被扣了当月的奖金,但比什么都值得。”寂静的夜,司机的声音悠远缓慢。
司机讲的是母亲,曾连喜完全可以代入自己。
母亲要走的时候,一直握着他的手:“连喜,连喜,我盼你一世欢喜。可惜啊,你冠了我的姓,我的不幸和你连在了一起。”
他庆幸自己是和母亲连在一起。至少在他的人生里,他有过母爱。
四小时的车程,司机三个小时就到了。
叔叔出来付钱,拉起曾连喜,急忙往里面跑:“快,快。”
曾连喜不禁紧张起来。
到了病房的门前,方宏和医生说了什么,让曾连喜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老人。床头挂的牌子,显示这人的年龄只是中年,但是病魔将他折磨得很沧桑。
曾连喜想起,母亲离开的时候,也这样憔悴。
方宏和病人说:“哥,曾连喜来了,你的儿子来了。”
旁边站了两个女孩,手牵着手。她俩狐疑地看着他。
曾连喜低了低头。
这里的是一群陌生人,虽然他和病床上的人有血缘关系,但这是曾连喜记忆里的第一眼。
可能也是最后一面了。
病人很瘦,鼻子插着氧气管。颧骨凸了出来,额上的皱纹又深又紧。
只是这一眼,曾连喜已经把这人的模样刻入心底。
那人的眼珠子转了转,费力地抬起手。
方宏拉了曾连喜上前,把他的手放在病人的手上。
病人没有力气,勾了勾手指,很快就要撤走。
方宏赶紧把父子的两只手包在一起。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早点去找你。我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病人很虚弱,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你妈一起凑钱买了套房子,很久了。当时房产证只入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离婚以后,你妈拿了首付钱就走。现在房子升值很多,我要走了,没什么能留给你的。那一套房子也是你妈的东西,我就留给你了。”
曾连喜看了看那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衣着不凡,听完病人的话,她们也看向曾连喜。
彼此都没说话。
病人定定地看着曾连喜:“你长得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曾连喜是看不出来了,因为病人瘦得两颊凹陷。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姥姥和母亲提起这个人时,总是一两句就结束,而且用的是贬义词。但看着枯槁的病人,曾连喜于心不忍。
正如曾姥姥所言,就算见到一个陌生人,他多少也有些动容。他只能说:“好好养病。”
病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我离开得太早了,那时候你还没开口说话,能不能叫我一声‘爸’。”
曾连喜抿了抿嘴,一声不吭。
病人最终放开了他的手,转向那两个女孩。
她俩上前,喊:“爸。”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漂亮女人。她走到两个女孩身边,一边搂一个。
病人说:“我的东西都留给你了,只有那套旧房子是他的。你别为难他。”
女人点点头,默默地拭泪。
曾连喜看着那一家四口。这才是一家人。
母亲曾经和姥姥说过,卖房不是短时间的事。姥姥生了病,母亲急用钱,跟这人扯皮很久,拿回了首付的钱。
姥姥后来埋怨,房子的市价都翻倍了,要和那人打官司。
母亲说,姥姥的手术做得很及时,什么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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