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58)
祁松言给他夹了两口菜,他也惯性地点头道谢,浑身拉满戒备。
祁爸给秦笛也倒了一盏茶,祁妈把杯子推过去顺势问道:“秦笛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家住哪个小区啊?”
祁松言抬头望向刻意不识时务的父母,可没人在意他的焦躁,只有坐在他身边的秦笛再次按住他的膝盖,吃掉祁松言给他夹的那口菜,放下筷子。被这么不客气地盘问过,他反倒丢开了刚进屋时的无措,不带一点情绪地望向桌对面的两位:“父母都是普通打工的,今天闹了点儿矛盾,我又意外受了点儿伤,因为和祁松言是朋友,所以请他帮个忙。不知道您们在家,抱歉这么晚前来打扰,饭吃好了,谢谢关照,我这就回去了。”
他一番话不卑不亢,反而让两个做长辈的有些尴尬,勉强牵动起嘴角,对看一眼,祁松言妈妈起身拉住了秦笛的手肘:“那就别走了,谁家还没个矛盾了,大人的事儿让大人自己解决,明天不是还有一天考试呢么,你今晚上就和小松一起住吧。”
秦笛适时停住了往外退去的脚步,从善如流地再次向他们鞠躬致谢。祁松言插着缝隙,打断了交谈,把他领进卧室,又出来捡了碗筷,顺便偷偷从厨房抱了些吃的回房间。
他进来的时候,秦笛正坐在飘窗上出神,越过夜幕中的河,遥望对岸的灯火。祁松言坐过去,可秦笛没有看他,声音缥缈地问:“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坐在这儿,望对岸吗?”
祁松言放下想要拥抱他的手臂,捡了一只抱枕拢在怀里,“嗯,几乎每一次。可惜楼层不够高,不然其实是可以望得见你家的。”
“可是祁妙,我没有家了。刚才我大姨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妈跑去她那儿了,哭闹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和我爸离婚。”
“那你,打算跟着妈妈?”
秦笛很轻地笑了,眼波中浮动起夜的灰蓝。“十岁以前,他们吵架说要离婚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把我放在墙角,逼问我要跟着谁。可十岁那年又突然谁都不要我。我那时候太害怕了,几乎每个晚上都要跑去门口,看看我妈的鞋还在不在。后来我看电视知道了,她不可以不要我,这是法律规定的,从那开始我才能踏实地睡整觉。今天,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但如果他们离婚,甚至不需要讨论我的抚养权,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
祁松言看着他的侧脸,柔和里包裹着陈年的孤独,一字一句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祁松言宁愿他哭,他闹,他发脾气,像他那双难以启齿的父母,肆意迸裂情绪,坚强隐忍的那个人怎么说也不应该是他,这难道不是很荒谬的事吗?大人有大人的悲哀与无助,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又可以有多少。他们往往擅长随自己心愿丢弃或禁锢,只因为认定子女是他们作为创造者的恩赐,权力足以大到可以摆布其一生。他又想起刚才饭桌上自己的父母,转而问道:“你觉得我爸妈怎么样?”
秦笛垂下睫毛,又掀起,诚实地回复:“瞧不起人又好面子。”
“对不起。”
“我这个评价也很难听,没什么对不起。”
“这就是我家。他们偶尔出现,在想要履行义务的时候,用粉饰出来的这些和睦把我们三个都答对满意。他们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吵架,也给予我经济上的满足。我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挣多少钱,但我也没法大言不惭地说那只是他们的人生目标而不是我的,毕竟我躺在他俩的成就堆上生存。从前我对家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但你来我家做饭的那天,我突然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家。有好朋友玩玩闹闹,有一个喜欢的人一起享受人间烟火,唯一的遗憾是这不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房子甚至是菜和米。我那天其实很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能建立自己的生活,你愿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安静地把沙发上散落的外套叠起来,就好像,这也是你的家。”
他用一个深长的呼吸结束了这番话,望向秦笛。
秦笛眼中的灰蓝色析出清透的质地,在睫毛的掩映下荡起波光。他紧紧捏住手腕,嘴角因为肌肉的左右为难而牵动起怪异的波纹,“祁妙,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会歪曲成你在同情我怜悯我,什么好意都听不出来,因为我是个马上要拥有单页户口本的弃子了。”
祁松言尽量忽略他眼底的晶莹,跳下飘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洗个澡,吃点东西,早点睡,明天还得考试。”
秦笛扭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考了。”
“没有这种事。痛快下来去洗漱。”
秦笛回过头看他,刚才翻涌的情绪全化成脸上的愠怒,他举起包扎着的左手,冷语道:“我没心情。”
祁松言随手拿了本历史书丢在他面前,自己捧起一本政治靠在床头,“不洗你就复习。”
秦笛盯着那本书,心火从肝上烧起来,刺烫地燎过肺腑。刚才还温情脉脉的人,脸翻得飞快。自己被飞来横祸推进破壁机里绞了个稀碎,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凄惨,第一次投奔他人,被刻薄地盘问了半天,却换来个被逼去完成考试的下场。他简直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祁松言疯了。
要哭吗?拽着他的衣角倾诉自己的疲倦与抓狂,让他更清楚地体会这满身狰狞的伤痕,反正像条丧家之犬那样跑来已经足够狼狈了,干脆彻底溃散撑着的那口气,让他狠狠心疼,然后赦免自己不去完成什么破烂模拟考。
可祁松言好像铁了心,不再理他。他不能在有大人的家里放声哭喊,又难以凭空上演崩溃。只能把自己关进次卧的卫生间,在汩汩水流下避开缠满纱布的左手,用犬齿叼住完好的右手,以汹涌的眼泪混着呜咽发了个低分贝的疯。
祁松言给他准备的睡衣他穿了,热得香甜的那小碗燕麦粥却没有喝,窝在床边,搭了一角被子,在胸腔堵到爆炸的前一刻忽然力竭,疲倦不堪地坠入睡眠。
谁也不曾预料到在一张床上睡的第一晚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祁松言听他呼吸匀了,才赤脚下了床,绕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就像秦笛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睡着的秦笛把自己蜷缩地很小,双膝并拢,挤在胸前,手里攥着那块手帕。一整天的大起大落,他连在睡梦里都蹙着眉心,总是噙满笑意的嘴角绷着向下的线条。
祁松言长久地注视他,看他眼球不安地滚动,肩膀耸立起来又惊惧地内合。他想吻开他的紧蹙,舔开他的紧绷,拥化他的惊恐。可他怕吵醒他,也怕吵醒自己费力坚持的冷硬。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棉被,然后抱出一床毛毯,窝在飘窗上,对他遥远又无声地道了句晚安。
第46章 光明
大雪,大到即将吞没一切。他的发丝与脸颊被雪水浸透又凝出冰壳,千千万万次。
就停下吧,屈服于绵厚的雪被,也安息成为冰川里纯白的一块。可是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已经累了,就算回首望见曾经征服的万里来路,也不代表他能够再前行哪怕仅一米。严寒里,他生出了温暖的幻觉,好像被谁抱着,他知道这就是死亡来临的征兆。他闭上眼,向那团温暖伸出双臂…
秦笛醒了,陌生的房间,陌生的睡衣,让他一瞬间有点晃神。可梦里的温暖不是假的,整床棉被密实地覆在他身上,地热烘得空气和暖,床头一只立式加湿器正静静吐着细密的水雾,连指示灯也被细心地遮上了。
祁松言没在床上,空了的那侧像从没睡过人那样平整。秦笛想起昨晚的不愉快,手背丝丝拉拉地疼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唤:“祁妙。”
只叫了一声,祁松言就推开房门走进来,立在他身旁淡淡地问:“醒了?起来洗漱吧,早饭做好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秦笛拉住了衣袖。
他嗓子有点儿发哑,盯住祁松言一字一句地宣告:“我不想去考试。”
祁松言没回头,“没有你想不想。我爸妈快上桌了,你抓紧。”
秦笛吞了喉咙噎住的脏话,飞快洗漱完毕坐到桌前。还是免不了双方虚情假意的寒暄,昨晚演了来避难却被嫌的未婚妻,今早又要扮演因为犯懒被言语敲打的准儿媳。秦笛几乎来不及回想踏进祁松言家门之前发生了什么,调动了全身的涵养才勉强撑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