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狐子七据实以告:“当然,我想,我当然想,我死了也想!”
明先雪苍凉一笑,宽大的白袖中滑出一柄短剑。
这剑十分眼熟,上面还有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御赐宝剑,上斩昏君,下杀奸邪”。
狐子七一瞬想起:这是先皇从前给明先雪的,明先雪便是用此剑重伤太后,又逼宫先帝。
上斩昏君,下杀奸邪——这八个字,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明先雪将剑柄轻轻一转,递到了狐子七的手中,而剑锋却对准了他自己的胸膛。明先雪说:“你杀了我,就解脱了。”
狐子七眼瞳紧缩。
明先雪笑道:“你是怕杀生沾染恶业?”
狐子七还没说话,就听得明先雪说:“你用此剑杀我,不会受天道惩罚。”
狐子七哑然。
明先雪笑笑:“你动手吧,你比谁都更清楚,我是不死不休的。”
话音一落,空气中的紧张感就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二人紧紧包裹。
明先雪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其脆弱在这一刻显露无遗,却又带着一种海枯石烂般的决绝固执。
他胸前的剑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好像指着明先雪生命的终点,以及狐子七自由的出口。
狐子七的手紧握着那柄可杀生而免罚的宝剑,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发白,指节处更是泛起青紫。
他能够感受到剑柄上明先雪残留的体温,这温度仿佛在提醒他,眼前这个人是能和他交融体温的亲切之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唯有狐子七的心跳声在耳边急促地回响。
他的手中紧握着那柄御赐宝剑,剑身反射的寒光在他的脸上跳跃。
狐子七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就像是到了某种极限,快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他几乎被窒息感闷死的时候,晨光乍泄,温柔又强烈地穿透了纸糊般的宫墙,将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阴暗与沉重。
嘹亮清脆的打更声划破了长夜的寂静,引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挣脱出来。
——狐子七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仿佛从水底浮出水面一般。
他的心跳逐渐平复,而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梦魇也如同晨雾般渐渐消散。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上,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衫,粘腻地贴在身上。然而此刻的他却无暇顾及这些不适,只是回想起梦中的一切——明先雪的苍白脆弱、他自己的颤抖与纠结、还有那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狐子七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翻身坐起来,垂头就看到澄心枕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看着这个澄心枕,心中难免纠结,反手拿起澄心枕,垂眸抚摸着刻在枕头底下的那一行字“一念入梦,万法澄心”。
刚刚那个梦就是他的一念无明吗?
狐子七不禁想道:若说这个枕头能带我入梦,让我看见自己害怕恐惧执迷的事物,倒也不假。
又说能教我澄心,破除魔障……
可我要怎么破除?
难道破除的法子是叫我一刀捅死明先雪吗?
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取的。
想必,这个枕头也不会做如此凶残的告示吧!
狐子七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身体发冷,思忖再三之后,还是把澄心枕暂且收起来了。
他只说:“虽然说我要直面无明妄念,但也不能夜夜直面啊!我这千岁老身子骨可不行啊……这一念澄心,还是缓缓再议罢!”
梳洗更衣过后,他便来到神堂,开始日复一日的供奉。
狐子七打好清水后,缓步走向神龛。
清水在精致的瓷盆中轻轻摇曳,水面波纹微动,折射出点点光芒。
他轻轻地将清水放置在神龛的下方,微微俯身,在低头的一刹那,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水面上。
水中映出他的脸庞,那模糊的轮廓在清澈的水面上若隐若现。
狐子七望着自己的影子,微微发怔。
就在此时,师哥走了过来,和他道了早安。
这让狐子七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和师哥寒暄了几句。
师哥忽然笑道:“小八,怎么一大早还这么不精神?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今晚可是轮到你值夜啊,得养足精神才行。”
狐子七愣了愣:“轮到我值夜了?”他心中暗自惊讶,时间过得真快,上一次值夜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情,转眼间就又轮到了自己。
说实在话,莲华殿的祭侍并不多,每个人轮着守夜,自然也很快再次轮到自己。
这是每个人的职责,狐子七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只是有点紧张……
至于紧张什么,说不上来。
师哥见狐子七的神色略显紧张,便以宽慰的语气说道:“小八,你不必太过紧张。虽然今天是十五,但只要我们恪尽职守,就不会有问题。”
“十五?”狐子七疑惑,“十五怎么了?”
师哥露出讶异的表情:“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狐子七更加困惑了。
师哥答道:“每逢初一十五,或是什么重要时节,圣上都会来神堂礼拜。而圣上日理万机,实在太忙了,大多都是晚间批完折子了再来的。因此,值夜的祭侍很容易和圣上碰见。”
狐子七原本还没那么紧张,听到师哥的话,还真的紧张起来了。
但是,这份紧张中又暗含着几分期待。
师哥又宽慰道:“圣上是天下第一仁慈和善之人,你不必害怕的。”
狐子七连连点头。
入夜,神堂燃起点点莲灯。
狐子七坐在蒲团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些跳动的灯火,心念随之忽明忽暗。
神堂外,夜风轻轻吹过,带来阵阵清凉,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不知过去多久,神堂外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是明先雪。
狐子七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迎向门口:“参见陛下。”
他谨遵师哥教诲,低着头不直视天颜——尽管他自己之前都直视许多次了。
但此刻,他还是选择做一个忠厚老实的小祭侍,,恪守本分,不越雷池半步。
他的目光下垂,聚焦在天子黑色的衣摆上。那衣摆随着天子的步伐轻轻飘动,上面绣着精致的龙纹,在烛光里宛如披了金甲的游蛇。
“不必拘礼。”明先雪淡然开口,语气是很温和的。
狐子七便跟在明先雪背后,依旧是低头,看着那一片尊贵的衣摆如乌云过境一般扫过地面。
这片宛如乌云的衣摆忽然停下,狐子七规矩地跟着驻足。
神堂内依旧宁静,只有淡淡的香烟和微弱的烛光在跳动。
只见明先雪已缓缓拈起一炷香,拜过满殿神佛,微拱双手将香插上香炉。
狐子七看着这一片衣袍,骤然想起梦中的明先雪。
那个明先雪仿佛也是穿这样的一袭黑袍。
狐子七越发恍惚。
转眼,明先雪就已参拜完了,转身看向狐子七。
狐子七感受到来自明先雪的目光,心中一阵不安。
他想起了梦中人,便下意识地疏远眼前人。
狐子七便垂着头,十分拘谨地站立一旁。
明先雪道:“看起来,你倒是在怕我?”
狐子七心下发紧,忙道:“圣上不仅是人皇天子,还是道行高深的大师,身上的威压非寻常可比,我此等小妖,难免感到畏惧,不敢逾越。”
“我身上的威压有这么强吗?”明先雪问道。
狐子七拿着老实小妖的剧本,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像我这样刚修成人形的小妖,如果遇到像您这样深不可测的王者,自然会心生敬畏,甚至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严重的时候,甚至会自感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狐子七倒不是说的假话。
明先雪身上的确有非比寻常的压迫感,源自深厚修为与高贵血统,让人在敬畏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强大。而此处又是皇宫,人皇龙气汇聚之地,更加剧了明先雪身上的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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