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说:“都是凡人,谁能杀我?”说着,狐子七顿了顿,笑道,“除非公子杀我,我自然就死了。”
明先雪抬眸看狐子七的时候,狐子七正张嘴说到“就死”二字,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个微妙的表情变化,使得他看起来仿佛是在微笑。
明先雪得承认,狐子七笑起来过分动人,非凡人可有。
明先雪莫名想:他不该这样对我笑。
然而转念一想,若他对别人这样笑,又更不该。
真为难。
明先雪很少有这么为难的时刻。
狐子七并不知明先雪心里想法,只默默放下手中的青瓷水注。青瓷水注轻轻触碰到书案的边缘,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随即归于寂静。
须臾,宝书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宁静,恭敬地宣告:“王爷驾到。”
从前明先雪住在这儿的时候,王爷都是不闻不问的。
明先雪小时候在这儿,就像一幅黯淡的画卷,被随意地搁置在角落,无人问津。他的存在,仿佛在这个繁华的府邸中成了一种被默认的透明,总是容易被人们忽略。
狐子七当年是亲眼看着,小时候的明先雪独自起床,独自用餐,独自度过漫长的白日和黑夜。那些照顾他的仆人们,总是不知在忙什么,对他的需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衣服总是显得有些破旧,因为没有人记得给他更换新的衣物;他的食物总是单调乏味,因为没有人愿意花心思为他准备丰盛的餐点。
在这个偌大的府邸中,明先雪就像一颗被遗忘的石头,静静地躺在角落,无声无息。
明先雪离开王府后,偶尔回到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小住,每次回来,出于礼数和家族规矩,他总会去拜见王爷。
然而,每次当他踏向王爷的书房之外,准备行拜见之礼时,却总是被告知王爷有要事在身,无法见他——有时是因为王爷正在处理政务,抽不出身;有时是因为王爷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还有时,甚至直接以王爷外出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王爷分明是躲着他,倒也不全是不待见他。
或许,只是不待见他所代表的一系列麻烦。
王爷但凡对他稍微和颜悦色一些,都会引来王妃的不快。王爷掂量一下,便索性脖子一缩,两边都不理会,装聋作哑,以维系一种让他觉得比较方便和舒心的平衡。
如今时移世易,明先雪再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却无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
王爷这次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自他住下后,王爷日日来访,跑得格外勤快。
常常是大早就过来,殷切询问:“先雪,今日感觉如何?身体可有好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因明先雪得了病,王爷又差人送来各种珍稀药材和补品,叮嘱他要好好调养身体。
有时候,王爷甚至亲自前来,与明先雪一同用餐,席间不断询问他的口味和喜好,生怕有半点疏忽。
莫说是父亲关心儿子,就是儿子关心老子,都没这么殷勤的。
但明先雪照例是宠辱不惊的。
从前王爷不爱搭理他,他自是不卑,如今王爷凑上来关怀,他也是不亢。
礼数自然是周全,态度自然是恭敬,但如是以父子论,总是隔了一层。
桂王一脸关切地走进明先雪的房间,语气里充满了父亲的温暖:“先雪,今日感觉如何?药可有按时服用?”
明先雪微微低头,回答:“多谢王爷关心,已经按时服药,身体并无大碍。”
桂王眉头微皱,对于明先雪这略显疏离的态度有些不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关心道:“如此便好。你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告诉下人,我会让他们尽快准备。”
明先雪恭敬道:“劳您关心了。”
桂王咳了咳,挤出一丝笑容,朝背后的小厮使了眼色,小厮忙捧着一个锦盒上前。
盒子打开,却见里头放着一枚小小的玉章。
桂王笑道:“这是世子宝印,如今是你的了。”
明先雪脸上微觉讶异:“这是世子爷的宝印,我如何能要?”
桂王却叹气,说道:“如今先霆已经去了,王府总不能自此没有继承人吧?难道还要把这个宝印陪葬?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了,这世子之位自然是你的。”
明先雪恭谨回答:“王爷春秋鼎盛,福泽绵长,实在不必如此急于考虑后继之事。”
桂王没有想到明先雪会坚决拒绝自己,只说:“先雪,你都回来王府了,难道还埋怨我?”
“身为人子,怎么可能对父亲心存怨怼?”明先雪回答道,“但是我一直在专心修行,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回王府尽孝,是我尽人伦孝道的道理,但若让我继承世子之位,我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志向,也没有这样的才能,还请王爷体恤。”
他的语气依旧恭敬而冷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桂王看着眼前这个总是与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儿子,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无奈,半晌摆摆手,又道:“罢了,你且养着,等过些日子,再说这个罢。”说着,桂王又让小厮把盒子放下,“只是这世子宝印还是先放你这儿罢,免得王妃一时冲动,真把这宝印拿出做陪葬品了!”
明先雪垂首而立,说道:“王爷,您若这么说,我更不敢也不能收下这枚印章了。于身份而言,我不够资格;于情理而言,我若为王妃所命,定会恭敬从之,绝不敢有任何违逆。”
桂王越发无奈,一叹气一顿足,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迂腐?唉,罢了罢了。”
桂王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带着世子宝印离开。小厮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桂王目光复杂地看着明先雪,叹了口气,转身也缓缓离去。
瞧桂王走了,狐子七便又没规没矩起来,径自挨着明先雪的身子坐下。
这坐榻不够宽敞,狐子七一挤进来,明先雪只得往一旁挪,狐子七却偏要往他身上挤,头几乎挨到明先雪肩上。明先雪略略低头,就能嗅到狐子七发间隐约散出的皂角清香。
明先雪心里又想:太不该了。
狐子七却好奇问道:“公子,你的确不打算做世子,认真修行吗?”
明先雪好笑说:“难道你觉得我不是认真修行的?”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狐子七歪了歪脑袋,动作间,没留意到发髻上的铜簪几乎要划到明先雪的脸。
明先雪看着清癯瘦弱,但实际动若脱兔,这簪尖离脸还有一寸,他便已下意识侧脸避开,正能避过的时候,他脑子却反应过来了,身体猛地一顿,正叫簪尖不偏不倚地划过自己的脸颊。
他被划破了,既不痛叫,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
狐子七倒一下反应过来,抬头看到明先雪的脸颊被划了一道血红,吃惊急道:“唉哟,公子!”虽然知道这伤不碍事,但一见这白玉似的俊脸上破了口子,狐子七一时就慌得不知怎样,举起帕子要给明先雪按压止血。
“我蛊毒已除,血是干净的。”明先雪笑着让过,道,“这腮边血,虽然不如心头血,但对生灵而言,都是大补的。你不吃一口?”
狐子七闻言微怔,心想:君有疾,在脑瓜,不治将恐深。
转念一想,狐子七又暗道:又是试探吗?试探我到底馋不馋他的血肉?
说不馋就是假的,明先雪这划了一道,脸上滴着的血,虽不及心头血那般诱人,却也仍散着让妖族垂涎欲滴的甜香。
近得这样闻见,狐子七都忍不住冒了尖牙。
他用舌头舔了舔牙尖,却突然抱住明先雪的脖子,倒叫明先雪略感错愕。还没等明先雪反应过来,狐子七便一下跨坐在明先雪膝上,似笑非笑:“公子如此慷慨,可否赏我吃点别处的精血?”
烛光掩映下,狐子七仰头看他,光如纤细的笔锋一一描摹他如山似水的眉目,潋滟光晴,勾魂摄魄,真正是钟灵毓秀却吸人精血的狐妖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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