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他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陈星瑜偷偷回望一眼,床上的老人此刻已利落地翻身而起,跟着两人向门外走去。
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大雨停歇,橘黄的光从天空中抛洒下来,将一切照得分明。
门前枯死的三角梅此刻生机勃勃,蓬勃绿叶上,紫色的花朵在光照之下艳得几乎刺眼。
小路不再坎坷,一切的沟沟坎坎、黄土枯木一扫而空。
道路两旁开着各色的野花,无风而摇曳。
再往前,城东的古庙变得簇新,连石阶都是新打的,带着铁凿的印痕和尖锐的转角,瓦片簇新。
待出了村子,景色更是美轮美奂。
山林、小溪、金色的野鹿,泛着光亮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过山林,迤逦去往远方。
而远方……
高耸的峭壁之上,云雾缭绕,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站在崖颠,静静注视着路上的三人。
他看起来那么远,可偏偏每个神态、每个动作,陈星瑜都能够看得清晰。
那张英俊阳刚的面容,仿佛曾千万次在梦中出现过,那样熟悉而亲切。
但那人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悲悯之中还含着一丝哀愁。
陈星瑜的心里突然有了种想要立刻爬上山巅的冲动。
他想上山去,去看看那个人,去抚平他眉间的每一个细小的褶皱。
想让他笑起来。
那一定很好看。
“停!”身后的傩师断喝一声,陈星瑜的手臂被狠狠往后一拉。
他这才发现,面前竟然出现了三条岔道,而自己方才,差点一脚踩入其中一条。
老傩师面色严肃,回身对老人的灵魂说道:“三条路,去往不同的地方,去吧。”
灵魂默然半晌:“我哪敢乱选,您指条去路吧!”
灵童颔首:“你看见了什么?”
灵魂指向前方的山峦:“那里,有人,但我看不真切。”
灵童说:“那就走近些。”
灵魂点了点头,顺着中间那条道路走出几步,蓦然便消失了身影。
老人取下了面具。
身前的一切都变了回去。
两人此刻依然站在顺心老祖的床边,而床上的老人,已经没了生息。
大雨还在扯天扯地地下着,顺心家的晚辈们跪了一地。
磕过头之后,丧事有条不紊。寿衣长衫,软底布鞋,都是好几年前就准备好了的。
陈星瑜默默跟在秦安平身边,看着灵堂搭起,老人被停放妥当,丧礼的音乐缓缓响起。
回到秦安平小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泛出淡淡的白,天边的云慢慢又被阳光染红。
老人十分疲惫,朝着徒弟挥了挥手便回了主屋。
陈星瑜收拾了两人的蓑衣,又回到中庭的案桌前,从图谱中挑出那张引路灵童,细细地看着。
“你可以做一个试试。”女人的声音响起,木念晴此刻已起了床,披散着头发站在西厢的门口。
她一扬下巴:“院子角落里的那堆木料,就是给徒弟们练习用的。”
她回头看了主屋一眼:“笨蛋老头,收不到徒弟还年年备着木料,都在做什么梦?”
她晃晃悠悠朝那堆木料走了两步,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木念晴弯着腰,拿手臂死死压住了声音,过了好半晌才重新直起身子,挑了块木料丢给陈星瑜:“老头自己做谷神的木料是核桃木,木质硬,需要泡水才能用。你这个就是一般的杉木,软且松,是给新手练手用的,随便刻着玩吧。”
说完,她又在木料堆旁边掏了掏,动作微微停顿。
“哟,这东西还在呢!”她伸手拎出来个小小的布袋。
女人轻柔地拍了拍布袋上的灰尘,吹了口气,又把袋子丢向陈星瑜:“便宜你了,我小时候的工具居然还在。”
陈星瑜小心把布袋放在桌上,慢慢掏出里面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刀、小凿子,轻轻道:“你说,我要是做出了引路灵童的面具,还能看见他吗?”
“他?”木念晴挑眉,“你在黄泉路上看见谁了?”
“仙人!”陈星瑜的眼睛里发着光,“我看见仙人了,就在仙宫前面站着,我当时好想去爬山,可惜被师父拉回来了!”
“笨蛋!”女人一曲手指,在少年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你那一步走过去,就是阴阳两隔,还仙人,见鬼还差不多!”
她说着就要回屋,待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这就是傩师最残酷的地方,你以后就知道了。”
陈星瑜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愣在当地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不明白,那就先做着,迟早还是会明白的。
秦安平起床的时候,看见自己新收的小徒弟正坐在自己平时坐着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什么在雕琢着。
他暗自好笑,也有些欣慰,至少这个徒弟没有排斥这费力气的木工活。
待走到近旁了,他才大吃一惊。
陈星瑜手里的,明明是个活灵活现的引路灵童。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主屋的大箱子,他昨晚,分明是把面具请回放好了的。
老人快步走到少年身后,正看见少年犹豫着,在面具上凿下最后一笔。
引路灵童的下巴是椭圆形,上行到脸部有个夸张的一勾,就是这样一勾,脸谱的神灵气息便会突显。
少年显然是未经训练的,此刻的勾起,下手很猛,相比传统的勾法,刻出的线条更加硬朗、坚.挺,有种说不出的阳刚气。
老傩师一巴掌扇上了少年的头顶。
“我叫你刻这个了吗?”老人的声音严肃而冷漠,一把收起了少年手中的工具,“做早饭去!”
陈星瑜眨了眨眼,有点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到厨房去了。
老傩师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把少年刚刻好的引路灵童面具在案桌上供起来,烧香焚纸,吟诵一番,又妥帖地把面具收好。
“老头,原来你也有害怕傩面的一天啊!”木念晴的声音从西厢的门口传来,“这孩子不错,第一次刻面就能引神,前途无量。”
秦安平紧紧皱着眉:“你不要引导他瞎做。”
他回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这孩子身上灵气重,人也聪明,但就是太聪明了,容易走上邪路。你也看见了,方才他那一刻,引来的何止是引路灵童,差点连黑白无常也勾了来。如不赶紧施法压下,这孩子此刻已经是个魂了,还谈什么寻仙?”
老傩师擦了把头上急出来的汗珠:“这样不行,得让他停停。”
女人笑眯眯地走了出来:“让他去学攀岩吧,丢给曲师父,也好磨练下心性。”
陈星瑜端着早餐出来的时候,人还有点恍恍惚惚的。
从夜里刻下第一刀开始,他便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引路灵童的面具在他心中十分清晰,图谱和实际的面具对比起来,线条勾画是直是曲,那里深哪里浅都历历在目。
尤其是最后那一刻,高高山崖上仙人的脸庞就在脑海之中,勾出那一笔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将仙人的脸与面具重合。
右胸里的异动又开始了,血液在全身快速流动,似乎有强劲的气流在身周盘旋,让他握着凿子的手根本停不下来。
这种状态被老傩师强行打断了。
进入厨房好久,他都还迷迷糊糊地,差点把碱当作盐丢进锅里,面条也忘了点水,煮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有点坨了。
木念晴刚拿起筷子挑了下面条,就直接把面倒了,一巴掌拍在陈星瑜脑门上,扭身进了厨房。
少年仿佛被这一巴掌扇醒了,抬头看了眼老人的脸色,呐呐道:“对不起师父,我再去做一碗。”
“得了,等你做好了,大概就要吃中午饭了。”老傩师放下筷子,藤杖在地上一顿,“跪!”
少年扑通一声跪在了堂屋的青石板上。
老傩师起身,对着堂屋里一副伏羲画像深深一拜,回头道:“星瑜,你生性聪明,引路灵童的面具你只看过一次便能复刻,跟着纸符也能轻易跨越生死边界,的确是做傩师的好材料,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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