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活。他说他还没谈过恋爱。”
“你也没谈过恋爱,你活了六十多年,也没谈过恋爱。”
“我有什么关系呢?沧海,他醒了以后,麻烦你帮我照顾他。”
“你不见见他吗?”
“不必了。”
那是他完全清醒前听到的一段对话。席雨眠终于知道那是谁在和费沧海对话了。他也终于知道了“我是什么”。
“林医生,我要住院多久啊?”
“林医生,是不是很快就可以查出来我是什么病了?”
“林医生,我想快点治好病,这样我就可以参加明年的全运会了。”
“林医生,我还要住多久的院啊?”
“林医生,你在画什么?”
“林医生,住院真的好无聊。要是能去院子里走走就好了,可惜我现在走两步都会喘得不行。我到底什么时候会好呢?”
“林医生,我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好遗憾啊,我都没有谈过恋爱。”
“林医生,你给我的这本《唐宋绝妙词选》很好看。就是我现在翻书都有点难。”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林医生,你听听,这是我的名字。”
是啊,你的名字。
《星垂》作者:控而已
《昼夜长川》的第二部
第1章 星垂1(上)
2120年
在这一年,人类录得在世最高龄者是生于2004年的一名女性,她的名字叫陈欣怡,时年116岁,曾经是个很有名的科学家,后来出版了几本散文集和回忆录,也是个作家。最近一次记者采访她时,她的语言能力没有很明显的退化,近期记忆力略微有些减退,但远期记忆力却很完好。每次采访,她会缓慢地说着一些过去的事情,有时候一百多年前的,有时候是五十年多前的。
比如她说起她的第一块智能手表,是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她母亲买给她的,不过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早已没人使用这样的手表了。
每次采访,记者都会问起她的导师——这可能也是她很经常被采访的原因之一。她在二十三岁那年考上研究生,硕博连读,此后一直跟着导师做实验,直到后来留在帝都医学院的脑科实验室,参与了上个世纪关于人类大脑最著名的一个研究。她的导师是上个世纪最伟大的生命科学家林驿桥。她考上林驿桥的研究生时,林驿桥差不多四十岁,也就是说,她参与了那个几乎改变人类的实验项目最重要的部分。
但是,陈欣怡在采访当中提到更多的不是关于那个重要实验的回忆,而是另外一个话题。陈欣怡早年立志像她导师一样,把全部精力奉献给科学,然而在三十五六岁,她父母过世以后,她的心境发生了动摇,于是她在四十岁的时候结婚,并且在四十三岁时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她的女儿。不幸的是,她的女儿在一岁半的时候被诊断为重度自闭症。
她女儿出生于2047年,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跟随导师研究了大半辈子的神经系统疾病,会发生在女儿身上。
那个时候,神经系统信号编译项目已经基本完成,但是信号回传的研究一直在继续,在动物实验中有一定进展,可并未在人体上获得完全成功。陈欣怡谈起这段时间,说那是她人生中最无助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她的头发在两年之内全白了。她的女儿重到什么程度呢?康复了两年,她依旧学不会在厕所里拉尿;她没有任何欲望,就算饿了,看到食物,也不知道去拿来吃,只是哭,只是尖叫;她不玩玩具,她把所有可以玩的东西都砸在地上;她永远不看他人的眼睛,躲避父母的拥抱;她不会说话,但是会尖叫;她对声音非常敏感,别人觉得非常细微的声音,在她的听觉中会放大几百倍,她只能捂着耳朵,不去听外界的声音;她看不到别人指的东西,毫无共同注意力;她不停地跳跃奔跑,以追求前庭觉的刺激,只要醒着,几乎没有一刻能够坐下。
她女儿在帝都最好的康复机构康复,也尝试过感觉统合方面的治疗,可是她的感知觉过度异于常人,所有的康复收效甚微。
那几年当中,陈欣怡没有空继续她的科研,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从抱有希望到完全的绝望。
她求助于她的导师林驿桥,林驿桥将她女儿的神经系统信号导出,发现许多部位的信号都异于常人。他告诉她,他们的实验是往这个方向走,但是现在,暂时还不能用于人体。
她永远都记得,她每次采访都会说起那一天,在她停止工作的第三年,她的导师打电话告诉她,他们成功了,经过编译的神经系统信号可以回传了,并且可以指导发出异常信号的神经元纠正错误的信号表达,目前在进行关于偏头痛之类机制比较简单的疾病的人体实验,已经观察到了效果。
“我当时问林老师,那我姑娘有救了?他跟我说,姑娘如果愿意做临床实验,可以报名,如果不愿意,可以等几年。
“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我姑娘当时五岁了,不如一只老鼠的智慧和生存能力,我有什么不敢尝试呢?我跟林老师说,别说临床实验了,如果上刀山下火海可以改变她的未来,我也愿意。
“你可以想象吗?现在自闭症已经不算个什么病了,就像一百年前,天花也不算个什么病了,而两三百年前,人类还非常恐惧天花。
“我真幸运,我的女儿真幸运啊!她是全世界第一例被治愈的极重度自闭症。本来她甚至可能穿着纸尿裤度过一生的。
“她的所有神经系统的异常信号都被调整了。她的触觉、视觉、听觉、本体觉、前庭觉,都被修正了,她的社交障碍也消失了。她第一次用眼睛看我们,她开始关注他人,她学会了自己吃喝拉撒——她竟然可以安静下来,不再玩弄自己的手脚和永无止尽地跳跃,她竟在一年内开口说话了,她的认知迅速跟上来了,她在八岁的时候竟然上了普通小学。
“你们可以相信吗?她变成了普通人。她长大了,完成了学业,结婚生孩子……”
有时,陈欣怡的女儿会在旁边告诉记者:“我妈说的我其实都记得,我能记得很小的时候的事情。我觉得那个时候就是感觉难受,如果没有后来林教授的帮助,让我知道正常人是怎么感受世界的,我还以为人就是生来那么难受的。原来做人可以不难受,可以很舒服的。”
陈欣怡的女儿叫陈尧昔,2120年的时候,她73岁。她是她那个时代出生的女性当中少数的几个生小孩超过四个的女人,她生了五个孩子。
也就是说,陈欣怡有五个外孙,四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在出生不久后的脑部扫描中发现了异常信号,考虑自闭症相关的高危脑部信号,在出生数日就进行了纠正,后续成为了普通人,发育过程与一般人无异。
“我现在是世界上最长命的人,但我觉得如果没有林老师,我可能活不到七十岁。”陈欣怡这么说,“从我女儿治好以后,我觉得活着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陈尧昔作为受益于神经系统信号回传技术的第一例自闭症患者,曾经多次接受采访,被问及疾病治愈前后是否有什么很特别的体验。陈尧昔经常会举一个例子:“你们会不会做梦?
“梦境是很奇特的一个现象,在梦里很多奇怪的事情,我们都不会怀疑,而是深信不疑。大脑会凭借经验,捏造出一个让你觉得完全是现实的情境,在里面发生的一切,神经系统感觉到的体验,视觉、触觉、听觉、本体觉、平衡觉这些初级的感觉;快乐、愤怒、悲伤、害怕、恐惧这些情绪,都是在神经元之间真实传递的信号。它让你觉得你在跑,你濒死,你很痛,那些感觉完全发生,和现实没有区别。可是醒了以后,你只会笑一笑,觉得非常荒唐。
“我患病期间的体验就是这么真实,可是等我痊愈以后,我又总怀疑那不过是一场梦——我的体验不足为奇,只要你认为它是假的,一切的痛苦都可以忍受。”陈尧昔说,“对我而言,因为那些记忆如此不同和异常,使我觉得当时神经系统的体验假得不合逻辑,假得荒谬,而现在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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