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24)
而住在后山的家伙,最初也不过是个居于水潭中的小小蟾蜍,名为泽牢。
辞年几百年前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已经能化出人形,与辞年聊过那么两句。同为妖,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共同话题,所以一开始,辞年并未把他当做敌人,只是单纯当做一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而已。毕竟这百年岁月悠悠,能寻到一个说得上话的,已经十分不易了。
直到后来,辞年亲眼见到他将误入后山的村民拖入水潭,吸食精魄后,连残存的肉身都分给了同在水潭中修炼的尚未得出大造化的妖族。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辞年第一次与这个家伙有了争执。
“山中那么多灵气可以吸收,为什么偏偏加害于人?山下的人不过误入,赶走不就是了,至于害了性命还连尸骨都不放过么?这后山又没有主人,凭什么竹溪村人不能进来,偏要如此霸道占山为王?”
蟾蜍倚在潭边,看着辞年,笑里竟透出了可怜的意味:“你到底是不是妖怪?凡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相干?”
辞年一肚子的话梗在喉咙里,一时竟一句也说不上来。
他又戏谑道:“你莫不是被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清醒点吧,凡人就是愚人,不能信,不能听,更不能倚仗。他们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东西……”
话没说完,辞年便挥起爪子与他打作了一团。那夜月圆,竹溪山里黑风涌动,两个妖怪扭打作一团,你把我扔到林子里,我把你按到石堆上,整整一宿没个消停。最终,这场争斗还是在辞年的暂时胜利下宣告结束。
其实也不算什么胜利。泽牢见斗他不过,便一咕咚钻进深潭,而那潭水太深,辞年没法下去。
再后来,竹溪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兴旺,村民们需求的资源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最开始的求一夕温饱,逐渐变为了求富裕安乐。这是人之常情,可这朴实的心愿,却再一次给安乐祥和的竹溪山带来了危机。
毕竟一旦进入后山,就可能丢了性命。
辞年没办法,只能抓紧时间构建结界,规劝这种事,想都别想了,泽牢和他,从一开始就是两条道上的,怎么都不可能说到一起去。
前山的资源越来越少,村民们开始向后山进发。辞年没法长久的藏起耳朵,他只能一次次化作不同的人形,守在后山,一遍又一遍的规劝:后山危险,有怪物,不可擅自闯入。初期,这招还是管用的,来往的村民也大多配合,听了他的话后,就老老实实的回去了。
但底线是可以试探的。偶尔来上几个强硬的,非要闯入林子里,他也实在无可奈何。结界里蠢蠢欲动的泽牢,结界外跃跃欲试的村民,都让夹在中间的他举步维艰。
终于,一伙村民趁他不注意,偷偷从另一条路溜了上去,险些冲进他精心布置的结界中。
辞年及时赶到,却因为拦着他们采结界内的灵芝而备受辱骂。那时的辞年还化着女相,那是他对着铜镜看了半晌才挑出的容貌。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和善的神色一隐,他眼中放出莹绿的凶光。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村民顿时没了脾气,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连逃走都不敢回头多看他一眼。
这一吓,后山至少消停了几个月。
“人类真的很麻烦。”辞年说到这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人为天地灵长,该是讲道理的。可后来我才发现,当我不讲道理了,事情反而好办了很多。”
山中的怪物不可控,辞年就将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怪物。布迷阵,扮妖邪,但凡有人接近后山,辞年的那满脑子的鬼点子便全都招呼上。竹溪村人一茬接一茬,胆大的一波又一波,终于是败给了他的故弄玄虚。这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竟然就这么持续了几十年。
“要一直斗下去吗。”贺栖洲问。
辞年愣了愣,答:“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守多久。泽牢毕竟是妖怪,有自己的修炼之法,斗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只有他在努力提升自己。更何况,辞年并不像他那样毫无顾忌。泽牢的修炼霸道至极,他时常掠夺路过精怪的灵力以充实自己。纵使天资再差,这么胡吃海塞几百年,也该赶上来了。
“奶奶救了我,照顾我,让我活了下来。”辞年望向月光浸透的青灰色石碑,语气慢慢柔和起来,“奶奶喜欢的竹溪村,守着也没什么。”
“挨骂也好,被村民厌弃也好,都不要紧么?”
辞年想了想,又笑了出来:“唉,英雄就是寂寞的。”
“嗯。”贺栖洲闻言,也一并笑了,“把自己当英雄,可是很辛苦的。”
“当都当了,不想辛苦也辛苦了,无所谓了。”辞年从栏杆上跳下来,抬起双手,将掌心对准月光。月光是没有温度的,可辞年却能从中获得细微的能量。贺栖洲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感觉自己藏在夹层里的那颗砗磲随之温热,才慢慢放下心来。
灵力运转正常,而且恢复速度很快,看来这些天的努力还是颇有成效。
运功结束,辞年拍拍手,转过身,看向一直注视他的贺栖洲,突然道:“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是不是该跟我交换一下?”
贺栖洲一笑:“我什么目的?”
辞年道:“你少装傻,你跟着我,缠着我,说要助我成仙,不就是为了这后山里的东西吗,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该作为交换,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
贺栖洲道:“好啊,你问吧。”
辞年想了想:“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后山的东西?”
贺栖洲答:“跟你一样,想当英雄。”
辞年觉得这个答案并不可信,轻轻“嘁”了一声,摆摆手不再问,转过身就要往山下走。贺栖洲见他要走了,也从栏杆上翻下来,追在他后面,盯着那一晃一晃的尖耳朵笑道:“干嘛啊,你问了,我答了,怎么还不信呢!”
辞年敷衍着:“信——信——你想当英雄,大英雄——”
贺栖洲一摊手:“我可没骗你,我是真的想当英雄!你说,把后山里的东西抓了,他肯定得有很多宝贝吧?到时候我可就扬名立万了,你说是不是?”
辞年懒得搭理他,迈着步子跳了好几下,他穿行竹间已成习惯,身姿格外灵巧。不过贺栖洲也毫不逊色,两人在下山路上你追我赶好一阵,不一会就走到了竹舍附近。一到这附近,辞年便觉得自己不妥,一顿脚步便要回头,谁想身后就是紧跟着的贺栖洲。
贺栖洲笑道:“不进屋睡觉?”
辞年眨眨眼睛:“那是你的屋子,没我的床。”
贺栖洲大手一拦,搂着他的肩就往里走:“那床你睡过了,是你的。”
辞年又说:“那你的呢?”
“我也睡过了,也是我的。”
“……”辞年发觉实在不能与这人争辩,索性闭了嘴,老实跟着他往竹舍走。
夜已深,夏夜的微风吹过竹海,静谧的竹溪山泛起海浪般的响动。两人还未踏入院子,便听得村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惊呼,这惊叫划破了安静的夜,撕亮了整个村落的灯火。两人脚步一顿,突然极有默契地望向村子的方向,窸窣的人声渐渐响起,而屋舍掩映中,一团青绿的火焰蓦然腾空。
是竹青。村落正中散着绿光的,正是山中的竹青!
第十九章 齐心携手勇破险境
这竹青已不是空有一张脸的模样,它生出躯干四肢,有了完整的人形。
只是这东西化形时不会化出衣衫,也不具备人的品性,不知什么叫羞耻,这一化作女子,便是毫无遮掩的赤条条模样,闹得村里是又惊又羞,喧闹声响作一片,害怕的害怕,激动的激动,沸反盈天。
村里胆子小些的早就窜进了屋里,有孩子的也赶忙捂了眼睛带回家里去,还留在门口观望的,无非是一些年轻小伙,还有些上了年纪,连孙子都快抱上的长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