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17)
这一串连珠炮,堵得竹生是一句话也接不上,他气急败坏,一脚踢散了扫好的落叶堆,一扭头,冲着竹小六吼道:“还不快走!还嫌不够丢人!”他一脚踏出了院子,还觉得不解气,又回过头冲着两人大骂:“怕是不知道自己在村里什么名声!等着吧!竹溪村上下,迟早要看透你们的嘴脸!”
眼看着竹生扬长而去,竹小六也犯了难,他摸了摸心口的玉佩,突然冲贺栖洲弯腰鞠了一躬,结巴道:“对……对不起,是我一时不小心,还冤枉了贺道长的朋友,其实这段时间,村里挺太平的……没出什么事,只是竹生一贯这样,他想替我讨公道罢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贺栖洲摆摆手:“无妨,天要黑了,快回去吧。”
竹小六又磕磕巴巴地给辞年道了歉,才追着竹生的身影离开了。解决了这场风波,贺栖洲才想起刚才还没结束的话题,他回头道:“对了,刚才说的……”
“我还是回去吧。”辞年捧起斗笠,轻轻拍了两下,把它放在水井旁边,他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语气不如方才活跃,整句话就像泡满了井水的布,沉得很,也冷得很。贺栖洲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便强留,于是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红绳,那红绳穿着一颗圆润的**,白得发亮,与辞年那雪白的耳朵一模一样。
辞年看着他,一动也不动,贺栖洲见他不过来,便自己走过去,把那红绳系在他细瘦的手腕上,道:“一个月整了,又是十五。就算修行有所进益,也好歹给自己留点底,后山的结界已经很扎实,不用再倾尽全力加固了。”
辞年愣了愣:“你跟踪我?”
“山中的鸟儿告诉我的。”贺栖洲笑道:“去吧,累了就回来,进屋不用敲门。”
辞年果真还是走了。
他离开时没说什么,一如往常一样,足尖轻点,身姿矫健,隐入了层层密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贺栖洲将斗笠捡起来,挂在门外,他缓缓摸了摸自己编织的小狐狸图案,低头轻笑一阵,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全都收进屋内,合上了门。
往长安的书信,也很久没有寄出去了。是该写几个字好好报个平安了。
夏秋交界的蜀中,南风不让西风,痴缠的风一阵一阵,屋檐吹得吱嘎作响。一声惊雷,终于炸响在贺栖洲的梦中,把他从睡眠中拉扯出来。贺栖洲一睁眼,正赶上屋外一道巨大的闪电,不过片刻间,那雷声就冲破雨声,杀到了他的耳边。
贺栖洲醒转片刻,突然翻身下床,抓起门边的油纸伞便往门外跑。
辞年还没回来。
这山里的雨这么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躲雨的山洞,可千万别寻了棵竹子就往下躲!又一道惊雷,贺栖洲一推门,一脚没收住,险些踢着坐在门边的影子。
他赶忙蹲下,提着灯笼一照,这窝在墙边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午才与他告别的辞年。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浑身湿了个透,一见他出来,那蒙了雾的眼睛亮了几分,可眼里的星星还未升起,便又立刻沉了下去。贺栖洲二话不说,把灯笼一放,将伞撑到辞年头顶,轻声命令着:“进屋,我给你烧水暖暖。”
辞年摇头:“我只是躲躲雨。”
贺栖洲抓着他的手,确实没有着凉的迹象,略一细想,贺栖洲也觉得自己糊涂了,辞年并不是人类,也不是寻常走兽,他有修为在身,根本不会怕这些……
“先进屋。”贺栖洲说着,拉起湿漉漉的人,要把他往屋里带,可这一站起来,天上便又划开一道闪电,那蜿蜒的电蛇劈向山头,勾起一针剧烈的雷声,贺栖洲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被雷打得震颤了几分。手上搀着的人突然一颤,猛地瘫软下去,这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少年突然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他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蜷作一团,以度过这电闪雷鸣的漫漫长夜。
“辞年,没事……屋子很安全,我们进去就好了。”贺栖洲几乎是将辞年抱在怀里,一点一点带着他往屋里挪。辞年迈过门槛时,终于将紧咬的唇松开,他颤抖道:“你会被骂,你会被戳脊梁骨的……”
贺栖洲硬是将他拖了进来:“我脊梁骨够硬,随便他们戳,拿刀子戳都行。”
屋里的灯一盏盏亮起,窗外雷雨交加,贺栖洲往浴桶里灌好洗澡水,抱起瑟瑟发抖的狐狸便要往桶里放。辞年当然不至于一丝不挂,贺栖洲还给他留了条裤子,免得替他刷洗时过于尴尬。贺栖洲不是没见过受惊的动物,只是当这神态出现在辞年脸上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将辞年放进桶里,正打算转头替他找毛巾,可少年刚一入水,就立刻惊叫着从这浴桶里跳了出来,贺栖洲赶忙接着他,免得他翻出来摔个好歹,窗外雷鸣不断,那双雪白的尖耳朵不停地颤抖。
辞年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进到浴桶里,硬是保持着坐在桶沿上的姿势,与贺栖洲僵持了快半刻钟。
贺栖洲突然发现了其中关窍,他问:“水太烫了?”
辞年摇头,他的腿还在水里,热水温暖,并不会让人不适。贺栖洲仔细看了看,终于将一旁的小竹凳搬来,往水里一按,劝导着:“现在试试,能不能踩到底,有个凳子,感觉到了吗?”
辞年伸长了腿,脚尖触到竹凳,紧绷的神色瞬间舒缓下来,他反复用脚掌试探着竹凳的位置,终于慢慢进入浴桶,坐在了竹凳上。就算坐着,他的心口以上的部位也能露出水面,辞年终于放松下来,他的眼神逐渐明亮,脸色也开始回暖。
贺栖洲缓缓舒了口气,却觉得心头被这雷劈得生闷。
他替辞年拆开头发,重新用热水洗净,擦干,梳理。辞年从未有过这样乖顺的时候,听话得简直不像往日的他。窗外雷雨声不断,可隔着屋子,有了庇护,这点雨打风吹也不算什么了。洗刷干净后,他给辞年挑了一件合身干净的里衣,牵着他往卧房走。
屋内烛火明亮,光线温暖,仅仅一墙之隔,仿佛屋外的电闪雷鸣都被赶去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寒冷和窒息也通通理他们远去了。辞年看着整齐的床褥,停下了脚步。
贺栖洲问:“你怕水,是吗?”
辞年皱眉,点了点头。
贺栖洲又说:“睡吧。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就什么都好了。”他说这话时,声音很温柔,像用小刀轻轻削开竹笋,带着令人耳朵发痒的舒适感。
辞年还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这是贺栖洲的被子,而贺栖洲就在他旁边。白衣道人替辞年掖好被角,调好枕头,那双大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贴到了他的耳边,替他挡住窗外闷闷的雷声。
屋子里很寂静,辞年缩在被子里,突然叫了一声“道长”。
贺栖洲低头,正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答:“我在。”
辞年轻声道:“你会被骂的,你跟我同床共枕了。”
贺栖洲笑了笑,轻轻将手抬起,让那毛茸茸的耳朵露出一个角:“睡吧,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第十四章 雨过天青初心深藏
一夜风雨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辞年醒来时,旁边已经没有人了。他裹着人家的被子,生生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大半夜丢了这么个人,一向口无遮拦的辞年竟紧张起来。昨天夜里的雨来得急切,他在山上跑了许久,突然被雷声吓得昏了头,才不管不顾地往竹舍跑。
可一到竹舍门口,他就犹豫了。傍晚才平白无故给他招了麻烦,现在这扇门还好进去吗?
天空闪过炸雷,脑袋也疼得仿佛被人撕开一条缝,辞年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软去。他过往只是会被雷声惊得心慌,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往后的情形,他大都不太记得了,贺栖洲出来了,屋内点满了灯火,把屋里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浴桶很深,没过大腿了还踩不到底,他一慌,脑袋就更乱,活生生被疼痛和恐惧搅成了一锅粥。
他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