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砚,待会喝了药,含块槐花蜜糖,解苦的。”凌世新早早备下一罐子糖,只等着齐亓喝完苦药给他清口,他捧着糖罐子刚往前走了半步,便听霍晁古在一旁急促的开口道:“云初,交给乔大人吧。”
凌世新猛的怔住了脚,眸子里的光稍纵即逝,只一瞬便黯淡了下去,他强笑着将糖罐交到乔珩手中,道:“乔大哥,这糖我尝过了甜的很,待会儿给亭砚含一块保准能盖过那苦味。”
他偷瞄了一眼齐亓,见他郁郁地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心中泛上些许酸涩,若是早些年他能“不听话的”找来霍晁古给他医治,是不是就能免去他些许的苦楚?若是这碗药齐亓能早几年服下,是不是……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多谢。”乔珩接过罐子,面上不见任何波澜的谢过。
“已经这个时辰了,估摸着李姑娘快要到了,我到门口去迎迎她。”凌世新不忍看着齐亓服药,寻了个由头便出了客房,他迈步离开时,脚下的步伐也略显沉重。
齐亓的心思都浸在药汁里,无暇顾及其他,他低头瞅着自己映在碗中如渊如潭的药汁中的倒影,少年时眉宇间的不羁英气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如今满面的病容和颓然。
他心中嗟叹从前在书中读到沧海桑田一词时,那时觉得它落在山河岁月中,也显得并非那么突兀,但如今用在自己身上,读出的却是等闲世故的巨变。
思至此,他咬了咬牙,不再踌躇,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口澄个干净,苦药滚滚入喉,比闻着更不知苦了多少重,苦涩而又微有些辛辣的余味充斥着口鼻,连舌根都苦的发僵。
乔珩及时的接过齐亓手中的空碗,换了碗清水给他漱口,又从糖罐中取出一块琥珀状的糖块送到他嘴边,“亭砚,张嘴。”
一碗水灌入,口中苦味仍分毫不减,似要在他唇齿间肆意流窜生根,直到甜糯的糖块在舌尖化开,这才散去了在口腔中侵袭的苦。
不过片刻,药力释入骨血,热痛自他腕部狰狞的伤疤处涌上,顺着血脉狂猛的四下奔走,齐亓额间渗出一片薄汗,里衣也渐渐濡湿,而后那股劲袭上胸口,他无声地咬紧牙关,隔着襟前的衣料死死抓住用红绳穿了挂在胸口的银哨。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每次毒发都要经历一遍这般“濒死”的过程,多发作一次,程度更加深一分。
“亭砚!”
乔珩冲到床榻边,微揽过他打颤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拉下他狠命蹂躏衣襟的手,包在掌中,温柔的摩挲那因用力而微红的手指。
“玊之,我好疼,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好疼。”齐亓无力的靠在他坚实的怀抱里,阖眼承受着药力冲撞体内毒素的痛苦,他眼睫扑簌,脸色愈发的苍白,周身却是要命的烫热,右臂上的血痕也逐渐变得猩红刺目。
轻轻抹掉他溢出唇角的浓稠黑血,乔珩的手再难抑制地发抖,血怎么也擦不尽。
虽说霍晁古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但仍是不忍心见到他这副模样,“我去打盆热水来。”
“可不可以再抱紧我些,玊之……”齐亓将脸颊埋进他怀中,贪婪的汲取着他胸膛的热度,乔珩依言无声的将他拥紧,大手颤抖的抚过他的发丝。
齐亓忍痛牵着嘴角,餍足的笑了,却恍惚间觉得发间有些微湿,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环上乔珩的腰,喃喃道:“放心玊之,我命大,死不了的……等我好了,还要娶你过门。”
还未等乔珩回应,齐亓眼前骤然一黑,随后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
冗长的黑暗几乎褫夺了他所有的感知,一寸一寸将他拖入无涯的阱渊,漫长而又深窅的虚无牢牢桎梏住他,蚀骨的痛楚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还活着。
……
齐亓再次睁开眼时,客房内已燃起了烛灯,烛火灼灼摇曳。
他面对着头顶水色床幔上投染的暖黄光晕,好半晌才寻回眸中的聚焦,试着动了动身子,只觉浑身酸软,而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乔珩的手触及一片温凉,转而执起齐亓的右手,拉起袖口,见他手臂上的血痕果真淡去了不少,紧绷多日的心这才终于放松了些。
“玊之……”齐亓高热甫退,开口轻唤了一声,嗓音仍是沙哑的。
“亭砚,先别说话,喝口水润润嗓子。”
乔珩强掩狂喜的端过温水送到他唇边,齐亓微微抬起身喝了两口,还不等他将碗盏放回桌上,便不顾身上的酸乏挣扎着将他扑了个满怀,顺势攀上他的脖颈,脸颊细细磨蹭着他的鬓畔,放肆的嗅闻着他身上的檀香气。
遒劲的双臂箍在齐亓腰间,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道:“醒了就好。”他的声音稍稍哽咽,音调也有些颤抖。
两人无声的拥抱着彼此,良久。
翌日,巳时。
李无言早早地叩响了霍晁古的房门。
“是打什么时候起,默姑娘进门前知道要先敲门了?”霍晁古打开房门时,不忘先揶揄了一句。
“……这你就别问了,话可真多。”李无言想起那日房中所见,脸不由得红了几分。
见她徒然红了脸,霍晁古突然来了兴致,凑到她身边戏谑道:“堂堂李少主这是脸红了?莫不是瞧见过什么有趣的事?”
“让你别问就别问,哪来的这么多话?”李无言恼羞地抬腿就是一脚,却被霍晁古熟练的躲了过去,她见状便懒得再和他计较,抬手指了指齐亓的房门,“你去敲门。”
霍晁古当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瞟了她一眼。
正巧这时,凌世新的房门开了,他站在门口,揉着眼打着哈欠问道:“方才听你们说什么‘有趣的事’,是什么事啊?”
见李无言火气冲天的又要抬脚,霍晁古赶忙上前揽着他的肩膀,伏在他耳畔说道:“没什么,她说的是‘祈芒节’的事,走,云初,咱们去叫乔大人他们。”说完,便搂着凌世新扬长而去。
李无言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绪,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也定有古怪。
再次立于日光之下,齐亓已经不再如先时那般,他仰起头,眯着眼感受日光扑洒在脸颊上的暖意。
他迎着明媚的天光慢慢睁开眼,望着雨水涤荡过后的高穹长空,眼角遽然微湿。
乔珩走到齐亓身边,少了替他撑伞的必要,手竟局促的不知该往哪放。
“走吧,玊之。”齐亓不着痕迹的掩藏起眼角的泪,颇为自然的拉起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轻的摩挲了几下。
凌世新远远的走在二人身后,不经意间看见了齐亓拉住乔珩的手,赶忙垂下头,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云初,之前你说要同我去喝酒,不去今晚就去,如何。”霍晁古见他失魂落魄,不禁有些心疼,他轻叹了声气,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都听你的。”凌世新仍是垂着头,落寞的说道。
李无言一声不吭的在几人旁边走着,只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城中逛了大半天,走的乏了便寻了家酒楼落脚吃饭。
进了雅间,李无言坐到木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呷了一口,道:“姓……乔大人,火铳你研究的怎么样了?”
“拆解过了,构造已大致了解了。”乔珩替齐亓斟了杯茶,随后又斟满两杯递给霍晁古与凌世新二人。
李无言点了点头,略显赞许的说道:“那玩意我试过几次都没能拆开,你还挺厉害的。”
“多谢姑娘夸奖,心爱之人所钟之事,自然是要尽我所能,倾力相助。”乔珩认真的回答道。
这句话深深地印进齐亓心上,他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扬了几分。
同样的,这句话也烙印在凌世新心中,从前他一直参悟不透齐亓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如今即便知道了,也晚了,整整晚了四年。
齐亓所求所需,不过是位知音罢了。
霍晁古自然明白凌世新的心境,他忽然放开胆子,在桌下拉住他紧握成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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