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秘密(25)
李逸言笑盈盈,拿起自个当年在东宫时的笔记接着前一课的讲。
不过几日夏至已过,小暑将临,天光亮得一日早过一日。
李逸贪山中凉爽,开始隔日便往兀梁山绘景,因着世子要跟他学习,如今补课地点便跟着李逸采景的地点不时变更。
连着两日暴雨,山中水气氤氲,李逸恰要去描摹瀑布,就约了赵渊在碧波潭那儿见。
赵渊总在天不亮时便先到了约定地点,晨曦升起时,他已练完一套功法,读书静待李逸。
太孙殿下到来后,通常先与世子讲习片刻,之后世子自己温书,有问即提,李逸则在旁只管作画。
连着几日,赵渊都能感到有目光追着自己。他是习武之人,对此颇为敏感,不动声色留心后,发现除了太孙的侍卫会不时留意两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多的却是来自李逸。
李逸总在他佯装不知的时候投来目光。
赵渊心思转了转,瞅准时机突然起身向李逸行去,果见太孙殿下慌慌忙忙将一张熟宣藏起,随即又快速在纸上再度挥毫泼墨起来。
赵渊低头勾了勾嘴角,边放慢了朝向李逸的脚步,边琢磨,不若明日试他一试?
第三十二章
暴雨时节,天偶有放晴,李逸便接连往碧波潭边作画,为的是趁雨后水势庞大,飞瀑壮阔时多做些描摹。
照旧,跟来的从人们留在略远的地方,李逸穿过稀松矮灌,往潭边行。
瀑布轰隆如奔雷不息,潭内落瀑处方圆几丈尽是涛涛白浪,飞溅的水珠直取岸边。
李逸从碧波潭后侧进入,正对飞流直下的银河盛景。
往日无论太孙多早到,世子都已在潭边等候,今日李逸左右不见人影,不免觉得奇怪。
刚想招个从人来问问,可有在附近见着,忽见碧波潭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他定睛看去,影影倬倬是个人形。还不待李逸念及别的,就见那人探头往瀑布底下游去,李逸本能想喊危险。
那人却已发力自倾倒的银河里逆流而起!
等人立直了,背影天然裸露,身形颀长如鹤,沈腰堪折,正是少年郎独有的清瘦意态。
瀑布似银河般倾泻于其身,涤荡出俊骨丰肌,泛着如玉莹华。
少年展开双臂,仰受白浪如飞雪扑面而来,他缓缓抬首,李逸仿佛已见着了那闭目俊容的模样,原本松挽的乌发被冲落肩脊,黑与白构成强烈冲击,直取李逸那颗画者心。
顷刻间,山林五色尽失其彩。
水花堆起流云,层层铺至少年所立的山石处,他轻移微步,就要转身。
李逸心都要跳出来了,却既移不开眼,也迈不动腿,目瞪口呆看着那人转身……
一瞬间,少年已从银河中飞跃而下,不过几息便顺流潜至岸边,再起时,仍是背对着李逸上到了隔岸。
“殿下!危险!”
李逸被身后喝声陡然惊醒,只见脚边蹿出条花长虫,粗若碗口,艳丽无匹!
许是感觉到猎物已有所警觉,那蛇猛地立起前半截身子,三角脑袋上鲜红小舌滑入游出,微摆间滋滋声越来越响。
李逸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哪知潭边青苔丛生,他稍不留神径直滑入潭中。
长虫眼看就要跟着蹿入,赶到的侍卫箭步上前,缠对上了那蛇。
李逸毫无准备撞入水里,冰凉潭水汹涌而上,一一没过口、鼻、眼、耳,身外的世界被隔绝,死一般的静谧中,黑暗处有难以察觉的漩涡在往极深处拉扯。
前世落潭的记忆化作绞索凶猛扑来,李逸被箍紧,直坠深渊。
忽的就有一双手拽住李逸,好像要与那深渊角力似的,死死不肯松开。
溺水的窒息裹挟着恐惧,李逸挣扎中,绞索绷断,他借力那双手,一点点往光明处浮去。
求生的意念压过一切,李逸也并非不会游水,只是前世溺亡的阴影太重,差一点挣脱不出。
才出水,空气重入肺中,像刀锋阵阵割过。李逸疼得猛咳不停,有人帮着他拍背,等李逸咳得好些了,眼泪又堆了上来。
喘息中,他泪眼朦胧去瞧那将他拖上来的人,旋即忍不住“啊”了一声,很快面色通红,低了头去捂口鼻,原不过下意识遮羞,却直接有鼻血淌到了掌中。
藤萝石蔓间,世子不着寸缕,正单膝跪在他身侧,扶着他揉背吐水。
赵渊原本虽想要探一探李逸对他的心思,却从没想着叫他遇险,眼见李逸落水,他想也未想就跟着扑进去,哪里还顾得及穿衣。
此刻见李逸一脸窘态,赵渊迅速起身,扯了衣服穿上。这片刻功夫,侍卫已从对岸游了过来。
又有内侍绕着潭边飞奔,此刻也到了跟前。
“殿下!吾等护驾不利,还请殿下治罪。”
“殿下!奴来迟了!”
跟来的人一阵乱哄哄告罪,抢到李逸身边又是扶起披衣,又是看护止血,马不停蹄遣了人下山好准备接应。
李逸早已无事,此刻有心想对世子表句心意,见赵深立得远远的,只默然静伫瞧着他,那目光比潭水还深。
回了宫,李逸闭口不提让从人远远跟着的事,只说自己不小心跌入潭中,侍卫内宦都是护驾有功。
广华帝看在太孙的面上,没有重惩这些人,太子则当即给李逸换了一批从人。
此时已是盛夏,广华帝按例要去避暑的园子里住一阵,太子照旧留宫处理政务,李逸则随驾负责侍亲尽孝。
学里亦停了酷暑时节的课,一月后,待到李逸回宫,已是初秋,泮宫早在夏末就已经重开,李逸这是晚了同窗一旬才去到学里。
头一日,李逸未见赵深。
第二日,广场上既无人罚站,课堂内也仍不见人影。李逸等不及第三日,有人来问安,他努力装得漫不经心,随口道:“好像没见着滇南王世子,怎得学里罚站又有了新花样?”
来人亦随口一答:“听说那小子病了,也不知道装病还是真病。”
李逸心上骤紧,追着问:“病了多久了?”
“不甚清楚,好似开了学就没见着过。”
开学至今都已旬余,这少说也已经病了半个月。
李逸当下就想离了偏殿,到底理智尚在,课上了没一会儿,他装着不胜暑气的样子,向博士告假要去园子里的水榭上透透气再回。
哪个夫子敢不应,忙不迭亲自将他送出去,又问要不要回宫,李逸只坚称透透气就好。
出到殿外,他又对着从人说了番同样的话,末了道:“都不用跟着,闷气。孤坐坐就来。平安,你跟着。”
平安是他前儿一句话得以留下命来的小宦儿,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在宫里已被当个大人使唤。李逸喜他眼神清澈,又对自己别无二心。
到了园子里,李逸匆匆穿过水榭,平安果然惊讶地望着他,李逸便嘱咐道:“孤要去探望滇南王世子,你回头只当从未有过此事。”
平安闪了闪大眼,猛然点头。
第三十三章
泮宫的学子们留宿,都有自个的屋子,寝庐大概的位置,李逸有些印象。两人摸到了地方,所有的寝庐自西向东连作长排,李逸正不知哪一间屋子住着赵深,有位学宫吏刚好经过。
李逸不认得人,可人人认得他,学宫吏撞见了太孙,忙跪下见礼。
平安得了李逸授意,上前问那人道:“殿下垂询,可知滇南王世子住的哪一间?”
学宫吏想不出太孙这个时辰来寻世子何事,肚中虽狐疑,嘴上却丝毫不敢怠慢,“启禀殿下,世子夏末得了时疫,反反复复总不见好,眼见泮宫就要开课,为了以防贵人们不慎过了病气,宫丞有令,将世子挪到外头去了。”
赵深得了时疫!
李逸惊得越过平安,直接对学宫吏道:“世子病得可重,如今在哪儿?”
“世子,不太好。小的这就领殿下去。”
那人躬身在前领路,李逸跟在后头,越走越是心凉,只见周遭环境已直出泮宫,过了偏门,往后头守山看墓的几排罩房而去。
经过那荒凉山头,破墙漏瓦的屋子歪歪斜斜立在夕阳里,李逸忍不住去想,
这难道是预备着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
他再不敢深想,抬头看去,学宫吏已立到了一间破屋前。
平安得了李逸吩咐,跑过去将那学宫吏引走。
李逸独自近前,越近那门扉,越觉手脚皆沉。
他脑中还是瀑布下仿佛天界下凡的英俊少年,如今却已躺在这墓地旁的破屋里,生死未知。
李逸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扇,里头昏暗难以视物,空气湿热夹着异味。
李逸唤了一声赵深。
无人应答。
他莫名升起阵阵心慌,眼睛略能视物后,才发现赵深正硬撑着身子立在床架旁,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宝剑。
两人才看清彼此,赵深便双腿一软跌回了床边。
李逸步子飞快,眼见就要跑到床前去扶赵深,那手才伸出。
赵渊厉喝:“别过来!”
李逸只得不动,他见世子如此情形,已知他得的是痢疾,李逸知晓传染途径,并不害怕,时人却是畏之如虎的。
“你出去!出去!听见没?!”
赵渊失了冷静,一个劲朝李逸吼,余声却中气不足。他原本已经形容憔悴,面如白纸,此刻急怒攻心,竟将原先握在手中的剑,照着李逸面前就是一挥。
李逸被他逼至门边。
赵渊重又退回床幔处,撑着床架勉力而站,两人隔桌向望,俱带怒气看着对方。
末了,是赵渊先软了声,“殿下,莫要再来。”
李逸看着他手中长剑,想起他起先不应声,却提剑立在床头。“有人要害你?”
赵渊答得简洁,“并不清楚,却不得不防。”
李逸不肯离开,只定定望着赵渊,那双如鹿湛目,慢慢蒙起一层水光。
赵渊再无法将眼前人视作猎户家一味好奇的小儿来嘲讽。
他忽就道:“殿下是广华十四年生人吧?”
李逸点头,目中莹光能照出整个赵渊来。
“我比殿下长了三岁有余,”赵渊缓缓将长剑入鞘,重新搁回床头,不再看李逸,“殿下回吧,既序过齿……长幼有序,”赵渊顿了顿,重又抬头,“殿下,要听话。”
李逸呆了呆,见赵渊望着他微微勾起嘴角,神色从未有过的和软,目色一片溶溶。
李逸吃软,心下早已难受极了,再无话,转过身径直走了。
赵渊倒回床上,长长出了口气。
如此彻底清净了,弄走了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于这世上,还在乎他的人。
赵渊觉得轻得可以随时飘走。
这日回宫,李逸人还未至,已有从人将太孙今日略有不适的事告知太子殿下,不一会儿自小给李逸瞧病的太医院医丞林济安便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