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秘密(16)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年天子曾亲问,如何用兵。
年少的李逸着十二团衮龙袍,于文华殿上,诸翰林锦衣面前,朗朗回答——
止戈,兵恶不戢,武贵止戈。
天子闻言,大赞,吾孙有古贤君之德。
当年泮宫的后山里,涧草萋萋,赵渊曾问李逸,若是天下已显纷乱,他身为君王又要如何止戈呢。
少年郎眉清目长,眸光似水波潺湲,直看着赵渊道:“其渊,可愿作孤的大将军?你我上下一心,君臣同力,必能平四方,绝甾害,永息戎兵!”
赵渊才知李逸从未说笑,心中确和太子一般,心向天下,常怀仁德。且比之他父王,又多一份勇为,少一份迂腐。
彼时立下的誓言凿凿,今犹在耳。
“臣之身,唯死报君。”
然,若君之今日,是臣一手造成,死又何足以报?
赵渊捏碎孙长史送来的信笺,纸絮纷扬而下,他持鞭回马,喝道:“传令!夜袭阿鲁台!”
明月正高升,辉光寒似白雪,上万轻骑涌动如海,连营拔寨向着胡虏而去。
此秋霜凉夜,不得而眠的还有数家。
周义是跟了赵渊随军出战,但仪卫司还留有副手,自李逸出事就开始暗地彻查。
平安着火那日不能动弹,分明是中了毒的征兆。
李逸这里才事发,那个灶上妈妈没过两日就得急病死了。定国公府忙着毁尸灭迹,仪卫司追查证据断了线索。
周义看着传上来的情报,百思不得其解李逸为什么同样吃了饭菜,那日却活蹦乱跳还能救人。
同样不解的还有沈家和太后,这李逸的命竟有天助不成,这都没叫他死成。
诸家俱觉寝食难安。
唯有赵喜看着他家王爷,心道,李家和赵家还真是因缘极深,终大庆一代,始于赵家先祖救了李家太祖,末了,还是一样的宿命。
人人都知道太祖的故事,却无人曾想到李逸身上去。实在是,差得太远。
且赵氏知道赵渊血脉觉醒的只有赵珩,即便是他亦不曾动过分毫心思。
天底下那么多事儿,要不是韦徹提了一句,皇帝压根不会知道还有一栋民宅起火。
“人没事?”
“没事,主仆两个受了不少惊吓。”
韦徹是来问皇帝意下的,“陛下需要臣彻查吗?”
赵珩想了想,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后头的,看李逸自个的命吧。
皇帝摇了摇头,就此错过了李逸的不寻常处。
至于李逸自己也不甚清楚那晚发生了什么,因灶上妈妈的死讯传来,他和平安多少也猜着可能是吃食里的问题。
可为什么只李逸没事,许是因着李逸正在吃药,汤药冲撞了迷药的药效也是有的。
自搬到了客栈,李逸夜里汤药仍旧照吃不误,只管睡得沉沉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不想革命,可看着有人却要来革他的命,为了不让人给轻易革去小命,他可得好好喝药。
于是李逸只好停了白日里作画,开始认真思索起自己的处境。
此番是他大意了,狱中出来,因得了圣旨,他确实惊喜过望,此后又接连受肃王庇护。人不再担惊受怕了,多的那点心思都用在了应付赵渊带来的不适上。
偏此事也是剪不断理还乱,一团糟。
李逸只将这些零零总总想了一日,便想尽了许多事,竟生出个大胆的主意来,只觉说不准就能化了当下的危机,也能断了摄政王的念头。
因想着平安大抵很难马上接受他的想法,要和他闹起来也颇为头疼,李逸才决定缓着些来。
客栈不是久留之地,平安见李逸这两日想得多,他自个也不是没想过。
房间只订了三天,考虑续不续房的时候,平安问李逸:“公子,您说不续房了。可也没见您要小的另寻去处啊?”
李逸笑着逗他:“那你怎得不提醒我?”
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想着,大概是‘那位’安排了去处,公子才不曾和我说。”
李逸不想听了这么个回答,一时无声了。
这才几日,平安已经要倒向那人的庇佑了吗?
平安觉出李逸的沉默不对劲,当即跪下认错。
李逸叹了口气,让他起来道:“我知道你经了这些事也是怕的。照之前的情形,你这么想也算情有可原。”
只是平安没弄清,被形势所迫是一回事,自个主动投靠上去,是另一回事。
李逸这一辈子都是李氏王朝的嫡孙,皇祖与父王母后待他都很是不错。
国破家亡,他一个现代人,哪怕能想通王朝起灭,想通他太子爹和老谋深算的皇祖父都搞不定的事,照他当时无兵无实权的处境,也实在无法可想。
可就是这样,他都觉得十分不好受,心有愧疚。
若还要为了苟且偷生,虚情假意,甘愿为奴伏人身下,他是如何也做不到。
这些话,李逸与平安身份立场不同,他并不准备对他细说,他只想消了平安对赵渊的那点指望。
“世间君臣,夫妻,主仆,或有名分,或有利益,或有子女,或兼而有之,我与那肃王之间有什么?一时新鲜,将来又如何收场?你是为了我着想,我知道。只我并不愿仰人鼻息过活,到头来还不得善终。”
李逸说得平和,甚至语气还略带点戏谑。
平安听了知道自己想岔了,重又跪地,再不敢起。
李逸这才立起身来,把真正的打算说了,“明儿起,咱们去庙里住。”
平安听得,呆了呆,怎得就想起去庙里住?
哦,大牢出来又遭火灾,公子和他是该去庙里消消灾去。
第二十章
次日一早,平安收拾好了东西,跟着李逸往京郊的著名宝刹报恩寺去。
临近寺院,望去殿宇寥寥,却建得极为雅致。
因宝刹坐落于一片湖光山色的妙景中,雨后时可见彩虹映照金殿宝顶,民间又俗称其为霓光寺。
报恩寺乃千年古刹,为当时的天子纪念母恩而建,是历代宫妃和上流命妇进香之所,且因对孤儿寡母的广施援济而闻名。
寺中这一任的住持了尘,乃是李逸的皇祖母明德皇后在世时力荐上的位。
当年了尘大和尚尚不满而立,却被立为皇家寺院住持,蒲一接任,明德皇后便仙逝了。
若不是得了太子妃及晋国公府鼎立支持,大和尚不仅难保住持之位,更勿论有机会成为如今名满天下的高僧。
平安扣过门,向知客报上名号后,小师父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道:“住持方丈早客后曾嘱咐我等,说今日恐有贵客临门。”
李逸笑着回礼,了尘方丈果然非常人,看样子还如旧日一般欢迎他这个麻烦。
这就去了李逸最为忧心之事,为他后头想要谋的事,又添了一份把握。
在寺院住了几日后,李逸终于寻着时机和了尘坐下来详谈。
住持室内,不过丈许天地,三面净如雪洞,一面临窗山色,框住的恰是斑斓秋意最浓之时。
方丈了尘已年近耳顺,仍眼明如炬,法相显出暖阳融融意。
见了李逸笑问道:“李檀越(1)看我这窗景可还堪入画?”
李逸趁此放下手中茶碗,执弟子礼道:“若得方丈不弃,逸愿以此残生画尽山中妙景。”
了尘是何等敏慧之人,听得李逸话中有话,面上未露出惊异,反倒越发真诚对答:“李檀越愿留多久便是多久,能得青眼常住本寺,想是报恩寺与檀越因缘深厚之故,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方丈,逸并非常住,乃是想修行于此。”
李逸不愿来回试探,干脆直入点破了此行目的,只静待了尘的答复。
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终不忍叹息道:“太孙殿下,可是想清楚了。”
竟直接称呼起了李逸的旧日尊号。
李逸早已想得透彻,点头道:“多谢方丈挂碍,逸知道自个身份,也正是因着这个身份,才从不愿轻弃己身。”
接着他把破城后的各种遭遇坦然告知了尘,从乱军,瘟疫,牢狱中几次逃得性命,到如今看似过了明路,仍差点死于纵火,再有赵渊在旁图谋不明,李逸亦隐晦地提了几句。
了尘方丈因与太子妃和晋国公府往来熟稔,是当年就知李逸被赵深所害的前因后果的,经李逸补上这些时日的境遇后,对他的处境可说是甚为明了了。
“佛家并非逃避之所,但眼下檀越的情况特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且我观檀越眼目,望之澹然,实已情灭心灰,想必是家国俱亡,连那牵怨纠缠之人,亦已死了。
尘世既断得如此干净,于修行是方便之门大开,入我佛门,未尝不能日益精进,修得正果。”
了尘如此说,便是肯收留李逸了。
李逸大喜道:“蒙方丈不弃,竟肯收容我这一身凡俗事端,实无以为报。”
他这样的烫手山芋可不是哪间寺庙都敢收,都愿收的。
方丈扶起大礼参拜的李逸,道:“所报不在我,檀越至此,自有缘法。但凡世人能受比丘戒,追随佛陀修行者,必是因缘、佛缘具足。但凡有一事未了,也未必能修得这个果。”
“多谢方丈,还请方丈早日为我剃度。”
李逸既已下定决心,自是希望早日开始修行,早脱世俗,早离烦恼。
了尘应允,“待我择日,延请兴隆寺方丈与天宝寺上座一同与你鉴证。”
了尘竟愿聚集京都四大寺院中的三大寺来为李逸作剃度见证,可见是对此事何等重视。
“待入门后,檀越就做贫僧的弟子吧。”
李逸再没有更顺遂的,恭敬道:“谨遵师命。”
了尘去往天宝寺和兴隆寺请两位大能后,李逸要出家的消息便一夜传遍了京城。
定国公府将消息递进宫里,沈太后在宁安宫中忍不住啐道:“绝尘绝后,倒是便宜了他。”
韦徹报给赵珩,年少的皇帝愣了愣,才轻笑道:“朕就说,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李逸果然‘通达’得很。”
韦徹想起当初抓着李逸时,他机敏的应对和审时度势,颇为赞同道:“是个聪明人。”
唯有周义,接了密报头疼不已,又不能瞒着不报。
等赵渊知晓了,并无半句话冒出来,只当场召集全体将领,连夜讨论作战方案。
主帐内,通臂红烛亮如白昼。
“主上,如果急攻,虽可能收获奇效,但险处却较原来计策大了两成。末将还是支持按原策稳妥而行。”
“末将附议。”
“附议。”
“尉迟锐!”大帐之内,赵渊于众声附议中,忽地大喝一声尉迟锐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