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9)
庄珺沉吟了一下,“剑胆琴心,他啊,是个风雅人。”
齐二皱了皱眉,此次北境大捷他认,但是总觉得这“天下四大名将”的水分有点大:一个沉溺于音乐的将军,能是什么好将军?
庄珺却还在追忆,他花白的头发迎风飘着,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了一般,娓娓道来,“十八年前,天衍还未建立,蚩戎从狱法山侵入中原腹地,卫国河洛防线一溃千里,蚩戎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齐二冷哼一声,“先生说得吓人,可蚩戎族算什么?当年河洛大败,还不是七国积弱,上下不能一心!若我早生十八年,上战场披坚执锐,绝不会让那北方蛮子这么猖狂,外族敢进占我中原大地,我便让他们这群蛮子有来无回!”
“后生想得可太简单了!”庄珺大喝一声,“现在不是你想接你父亲齐崇衣钵的时候了?!”
这话太过不客气。
齐二沉默地盯了庄珺半晌,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
庄珺冷笑一声,“小儿脸皮这样薄!”
齐二大踏步地走到马前,扯住缰绳就要上马,心里暗骂自己今天来找这倔老头子简直是病的不轻!
庄珺却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大声喊,“小子你上过战场吗?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吗?”
齐二哑然,踩上马镫又不甘心,回头瞪了庄珺一眼,羞愤地停住了。
“当年蚩戎族南下,你道是多少人?三十万!你又道七国联军多少人?两百万!蚩戎侵入我们中原腹地的时候,个个身高九尺,铜头铁额,且不论中原百姓,就是上阵的军士也视之为妖怪!他们在乱军阵中斩杀,砍下我们将士的头颅就栓在腰上,他们冲入村庄城镇,当着妻儿的面将丈夫阉割,豁牛豁马豁猪一样把小孩从肚腹中剖开!”
齐二攥着马缰的拳头猛地握紧,手背上的青筋跳起来!
庄珺没有看他,眯着眼看向天空,声音在肃杀的秋风里咄咄逼人,“七国积弱我不否认,可那哪里是寻常战乱?!整整四年,中原大地十室九空,一大半的青壮战死在战场上,百万的人命填在里面!你且看如今中土*水一脉恢复十五年,每年粮食、布匹、铁器明明出产最多,却仍然恢复不到战前的生产,丹口孔雀孔南心何等治世能臣,十五年的休养生息仍缓不过百姓一口气——你说蚩戎之乱算什么?心中满是轻蔑,殊不知卫楚吴段昭白秦、当年他们便是如此做想的!而我们中原付出的,是九州崩裂、险些亡国灭种的代价!”
秋风中,庄珺像是抓起锣锤在巨大的鼓面上重击了一记,沉重地隔空击在了齐二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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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他平日在明堂学到的的历史,不是书简上那悲壮又浪漫的北荒战争。
他又惊又痛,惊这华夷混战、神州腥膻的历史,痛这外族肆意践踏国土百姓的猖狂!
他松开缰绳,放下脚蹬,笔直地站好。
“我知道先生笑我无畏,可我还是要说。”
齐二想着刚刚庄珺的怒斥,奋力地反驳,“若我早生十五年,蚩戎敢进占我中原大地,我便让他们这群蛮子有来无回!这不是轻敌,是志气!闾丘无能,放敌溃于狱法山下,出了事,又是告罪又是陈情,拉着半个京畿的驻兵去给他擦屁股,若我能得一支军马,我就带兵去北边狱法山、浊浴水边驻守,蚩戎敢踏过浊浴一步,我定杀进河朔千里!”
齐二的嘴唇轻轻颤着。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心愿。
九个月前,狱法山大乱,济宾王奉旨出征大军开拔的前一个晚上,辛襄、他、司空还有几个世家子弟彻夜未眠,夜半爬上神京的城楼顶,指着月亮指着大柳营定下这诺言。
庄珺刚刚的轻视激怒了他,笑他口出狂言,人小志短。他没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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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挂在葡萄叶上沙沙地响。
庄珺沉默了许久。他被这个少年的严肃打动了,他低沉着声音,几不可闻地呢喃,“这番话,若是十五年前的朝堂有人说出来,不知道他会有多高兴。”
他盯着齐二,用一副喜怒无常的语气,“好小子,有胆识,有志气。”
齐二警惕地盯着他。
庄珺笑了一下,声音柔和起来,“你们这些娃娃啊,命好,生在天衍强盛、蚩戎弱势之时。这些年北方也不是没有征战,只是规模和强度已非当年北荒大战可比,加上蚩戎王室内部也内乱不休,光是统领就换了四个,咱们一起消停了这么些年。”
齐二迟疑地看着他,缓缓道,“这个我知道,我记得八岁那年,陛下曾经北方巡游,登狱法山单于台,命蚩戎部落俯首称臣,蚩戎一族不肯降,又忌惮天衍国立,避退千里之远。”
“说得不错,十八年前的大战,陛下率领的赤炎铁骑吓破了他们的胆。”
庄珺身上有一种高远的魔力,他想激怒你的时候,他便是一根飘飞的头发丝儿都在张狂,可他若想让你听他说话的时候,身上又油然而生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声音和神情。
“乱世风云变幻,英雄辈出。赤炎铁骑、四大名将起八代之衰,之后再没有哪一代、哪一支骑兵可以匹敌,便是骁勇的蚩戎也俯首退却,不能搦其锋芒。从那之后,才有陛下终结乱世,一统七国,东方棘原、西方河朔、中原共水、南方洞庭十三山从此划入同一版图,赤炎铁骑归于神京,陛下定国号天衍,取‘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就是祈愿从此国顺民畅、行大道,开万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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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二还不忘刚刚的疑问,“那济宾王在其中立了什么不得的军功吗?”
庄珺沉吟了一下:“他善兵阵、善练军。”
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神京的暖风蹉跎了金戈铁马的锐气,庄珺要很努力才能追忆起来,“当年在军中,天衍帝在,军旗便不倒,人心就不散……陛下是定海神针一样的英雄领袖,北荒最后一场大战,他一马当先地带着将士冲锋,敌人的箭镞就迎面朝他射过来,丹口孔雀细心,墨麒麟桀骜,当年也半步不离地护在他的马前,不肯离开片刻——济宾王与其他三位名将不同,他往往是在阵后督军的角色。”
齐二忍不住笑了一下,“就是自己指挥,看别人拼命喽?”
“嘿!小子少来激将我,”庄珺笑着点破他那点小心思。
“济宾王心思细密擅长阵法,尤其擅长指挥大兵团,蚩戎人打仗不讲章法兵法阵法,往往一骑冲入阵里胡乱砍杀,若是没有济宾王在阵后指挥若定,带动数万将士将蚩戎人块块分割,各个击破,恐怕我们的将士四年时间还赶不走蚩戎,还会再填进去三层人命——还有,小子,听说过‘惊山鸟’吗?”
“‘惊山鸟’?”
齐二瞪大了眼睛,“这不是书简里说过的斩杀了蚩戎的首领的奇兵吗?”他难以置信,“可这段战史属实吗?我记得书上记载过,这支奇兵人数不足五十,各个身手敏捷善于伏击,突击时嘴中含着竹篾哨子做鸟鸣暗哨,相互应答,被暗杀者听到声音,只会以为是鸟儿鸣叫,并不会有所警觉。”
庄珺哈哈大笑,“这战史当然属实!你不是觉得济宾王爱音律误事吗?这‘惊山鸟’就是他练出来的突击奇兵!”
“什么?!”齐二吃了一惊。
“惊山鸟”十五年不现身,几乎已经成为一段传奇。
人们只知其名,却不知其人,就是齐二找自己父亲求证,得到的答案也模棱两可,谁也不能确定这支队伍到底存在过没有。
庄珺明显不愿意深入多讲,只道,“乃父当年不在赤炎军帐,不知道这里面的细节,其实济宾王何止练出过‘惊山鸟’,赤炎铁骑许多兵种都不对外公布,只有王族才知道其中密辛,我知之不多,但能确定每一队都是百人不换的单兵高手。”
钟楼的钟声响了起来,远远地震荡在明堂的上空,高爽的天宇上空中没有一片云,只有一行信鸽飞快地抿翅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