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47)
二十日,儿郎们喘着气奄奄一息地坐在原地,主将们面如死灰,再无英风锐气,一动不动地看着包围圈外仍然严阵以待的西南军,心,也如死灰。
二十三日,昭帝闻听包中境军情状,良久,沉声道:“不必他们投降了,直接俘虏罢。”
中境一役,西南军四十三万对三十万,歼敌十二万,俘虏十八万,已方损伤不足两万人,大获全胜,堪称战史奇观。
燹骨成丘,溢血江河,辛涧于朝堂上狂怒不止,可惜,大势已去。
天衍二十年九月三十日,三川郡各城池主政管投降,十月七日,砀郡张氏投降,这充满震撼力的中境战争,从九月定输赢,迁延到十月十一月甚至入冬,其后诸事繁多按下不论,邹吾至此扬名立万,以此役居昭帝功臣榜首,册封天衍八百年唯一一位异姓王:武烈王,昭帝至此基本上定鼎天下,天下归一,不过时日而已。
天衍二十年,十月十五日。
辛鸾白马轻裘,策马来领通城。
是时中境大部队还被困在包围圈里,因人数众多不方便转移,辛鸾只供他们吃饭棉服,而被夫诸留在弋阳一线的五万人马,在宽甸血战之后非常识时务地不战而降,沃子石亲自率队,簇拥主君进通城纳印受降,败军将领灰头土脸在前引路,一壁说着那些他自己听着都违心的吉祥话。
中境通都,建筑极美。
层台坚固宏伟,木榭高挑纤秀,辛鸾羽衣绣凰,踩着那剔透理石,走进那高堂隧宇,不想一个转角,恒贞廷内,臣僚们竟齐聚垂头,瑟瑟发抖地跪迎他这个中境新主人。
二十岁的辛鸾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个阵仗,他原本只是来通都看看,若真有心想见各级官员,他至少也会带着自己的班底和邹吾一起来,他提步,正想上前说些什么,忽然恒贞廷外传来一片喊打喊杀,是反对西帝进通城的声浪!辛鸾止步,很是警觉:“还有叛军?”
这就是疑心诈降了。
那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降将赶紧诚惶诚恐地解释:“不不不陛下,那不是叛军!”
辛鸾目光如电,逼问道:“那是谁?”
那降将迟疑片刻,难以启齿道:“陛下……是通城百姓。”
第231章 决战(1)
“昨日战场已全部打扫完毕,辎重车驾、战略物资全数入库造册,这是清单,请陛下总览。”
“好,先放桌上罢。”
金鳟鱼的聚宝盆挪到屋子里去了,辛鸾身长修拔,披乌黑绣金的大氅站在红木廊下,伸手去接那冬天的雪。
雪落无声,清润细碎,雪白的手掌几与雪花同色,武烈王团席坐在亭中正对着庭外红梅,身边烧炉热得酒正沸,桌上一张琴一盏筝,看样子,显然是被下属们的忽然造访打断了雅兴。
“灰駮部、袁塘部主管俘虏收容,十八万人缴械就擒,现在已经分别押送后方阳坝、涧孝城、水武区监视看管,之后的编队,转移,受训都已经布置妥当,目前未出现任何骚动。”
“好,辛苦您们,那些将士身经百战意志顽强,来日招抚必然困难重重,但切记不可折辱。”
“是!”
在袁塘、饶文林、茹遂、灰駮一众汇报完毕,徐守文温吞地开了口:“各级官吏下放到各处已有月余,按照陛下的旨意,勉慰官吏,抚循百姓,理冤结,施恩惠,不过,”他轻轻一顿,众人的呼吸也跟着他停滞了刹那,“不过目前成果不大,很多下属反映当地百姓很不配合,甚至与通城一般无二。”
洁白的雪片卷入辛鸾的眼睫,年轻的帝王倏地眨动了下眼皮,侧过头,怕冷般缓缓袖住两手:“一般无二啊……”
他低声叹:“那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在两个月前,十月十五日,辛鸾率众领通城,人还在恒贞廷内,城中百姓却已经开始动乱,那些人不是正规军,拿起武器的时间还没有十五日,通城官吏开城投降,他们见辛鸾进城,忽然间联络着发起反抗。
令辛鸾惊心的是,这抵抗不止一户两户,而是千郭万家,一时间城内喊声震天,他城中护卫列队的禁军当即遭遇了四方攻击!恒贞廷内投诚的文官瑟瑟发抖,辛鸾立于殿上,既惊且怒,命人火速飞驰调兵,两个时辰内扫平城中动乱。
紧接着,历时两年有余的中境战役里最离奇的厮杀开始了。
西南的骑兵、步卒、弓箭手涌入了通城,发石车、撞车、望楼车、冲棚车驶进了通城,主君被困,任是哪个方面军的统帅都会全力以赴,可这些百姓哪里能和辛鸾那些能征惯战的将士们抵抗?大量的动乱者被杀、被擒,可是这抵抗仍然没有停止,通城的百姓就像是一群决心要与狮子搏杀的麋鹿,许多看着家中殷富的中年人身上连个像样的衣甲都没有,拿着家中的砍刀棍棒带着人就出来送死。
最开始一个时辰,西南军还能砍瓜切菜,毫不手软,可越杀他们越迟疑:这不是敌人罢?这他妈是敌人嚒?
通城的老老少少一齐加入战斗,在阁楼,在街巷,在集市的拐角,呼号声此起彼伏,鲜血急而乱地迸开,他们明知必败,还是要借着熟悉的地形打到逐屋巷战,西南军没遇到过这么弱还这么难缠的百姓,他们像起起落落的潮水,兀自奔涌抗争,不可理喻。
整整三个时辰,临近通城的几个营不断地投入兵力,投石不断地轰击着通城的高点,可这都打不完。辛鸾的皮肤一分分的发紧,喉咙里凝着森森的铁锈气: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敌人,他从未把他们当做敌人!
武烈王远在弋阳大营听说了这个情况也是惊骇,立刻放下手中军务带着兵亲自来接他的主君,是时,西南将士们陷在通城人海之中早无斗志,主君一经救出,武烈王当即下令所有人退出通城。
这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一场仗,再杀下去,只不过是换一场胜负俱伤。
辛鸾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飞鱼夫诸,雪白的轻裘上金线绣着腾飞的凤凰,急促地拖过监牢的石阶,泛出卓然的粼光。他一手按在森森寒铁之上,朝着牢中之人森严发问:“辛涧气数已尽,将军何故不降?”
他比辛涧差吗?难道他比辛涧更严酷无道吗?他已做了最大的安抚,他们凭什么不肯归顺?!
可是夫诸看都不看他,背着身子,执拗道:“两年前中境曾于雪瓴宫热情招待陛下,陛下又为何攻我城池侵我家园?”
辛鸾一拳砸上铁栏:“你们本可以一开始就站在寡人这边!”
“两霸相争,陛下叫我们如何独善其身?”
夫诸倏地于阴暗中回转过来,目光猝然似电:“中境四战之地易攻难守,东西两帝,是此是彼,到底有何分别?”
雪缭乱地下——
月初更兼落雪,只衬得夜色深沉。
“依末将来看陛下就是太仁慈,西南军军纪整肃秋毫无犯,您如今只是派了小股部队驻防,通城便如此反抗,那等您将来一统江山,他们又要如何?”一直没有手滑的从从此时忽然开口。
这些日子从从一直四处奔走劝降,中境一部分人本就翘首东境王师,而因他原本的东境身份,无疑起到了很大的示范作用,辛鸾这段时间对他也多有倚靠,为他安排护卫,准其行走近前。
“卑职附议。”袁塘也道,“这些人不满意陛下,不满意辛涧,难不成还想自立嚒?”
灰駮:“是啊,阵营不同时抵抗还能体谅,可是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要闹成哪样?”
饶文林:“陛下,不能再心软了,您原本就是应该进驻通城的,那里辐射整个中境,恒贞廷也比这里更体面阔敞,就是因为这些不识时务之人,您已经退而求其次了,现在他们还不满意,这也太过不识好歹!”
“陛下如今已坐拥西、南、中全部土地,接收三十万装备,麾下五十万大军,天下虽大,您手握江山,卑职说句不好听,便是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又能奈您何?属下们若不给他们些厉害瞧瞧,还真以为我们西南铁军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