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89)
辛鸾对官府品秩极其熟悉,见了徐斌的衣服立刻一蹦三尺高,直接指着,“北边北边!那里火更大!快去那边!”
邹吾还在北边,他看着火势,怕他一个人支撑不住。
徐斌狐疑地看了辛鸾一眼,总觉得他和那群光着膀子抬树的少年们似有不同,但情势紧急,实在不容多想,他狠狠地抽了马儿一鞭子,立刻向北边赶去。
那一天,南阳遭此劫难,却众志成城,齐心来熄山林之火,来灭天地之怒。
红窃脂箭一样飞速地横穿火海,观测火情传递信息,激烈的拍翅声呼啸着比着火声都大,北面火情凶急,大火蔓延着就要把兔床药山整个吞下,千寻府上可以御水的少年一股脑地被安排在只有一里之距的栎木林外,以水对火,生生阻止着邻近防火带的火势继续蔓延,府兵们一半操着打火仗协助,一半操着砍刀砍树,以免火星迸溅翻过山林和溪涧,更宽更长的放火带被砍了出来,一排排树木倒了下去,一棵棵老树被南阳的百姓呼喝着搬走,徐斌等人站在稍高的地方,以人身与烈火抢险争夺,嘶声力竭着大吼指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情危势凶时,万木倒伏,天地陷落。
难以表述的一夜一城的辛苦后,火势将将稳定住。
天降破晓时,城里府衙的夫人们连夜做好了简单易食的烧饼饭团,载着一大桶一大桶的清水,一车一车地运了过来。府兵陈全等人就没领过这么操心的差事,这么多年他们都习惯了工作以天或旬来记,而这几个时辰里,简直被折腾得筋疲力竭。
此时官民杂沓,都瘫坐在地上吃饭,累得一个手指都动不了了,徐斌也坐在不远处,他估算这一夜他能掉去二两肉,口焦唇干的抱着竹筒水一会儿就要喝上一口。
他看着眼前仍熊熊的大火,游目四顾,想再跟红窃脂确认一遍火情是否真的稳定住了。谁知找了一圈,没找到那个打眼的红衣女郎,还没等他询问千寻师傅,就听得公府有人来报,说是在山下牵来的马少了四匹,是被人偷了!
“四匹?”
徐斌迟疑了起来,毫无缘由地他忽地想到最先给他指路的那个孩子。
他其实并没有看清那孩子的长相,因为那孩子脸上全是救火沾上的灰烬,用手一抹便是一片的晕黑,他印象深刻,只是因为那孩子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徐斌记得,当时他抱着只小鹿,边煽着翅膀边给他指方向,那小鹿估计也没有腾空过这么高,吓得疯狂地蹬动四蹄,呦呦地嚎叫。
其实是可疑的。
千寻府的少年骑马快他不过几刻,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扑的满脸黑灰?
并且那孩子虽已化形,但看起来身体似乎并不强壮,手肘、膝盖全是伤痕,衣服的袖口也有烧痕和磨痕,当时他被热流和疾风冲得有点打转,虽是一直在挥翅维持平衡,一举一动也都还透露着幼雏刚会展翅的笨拙。
徐斌心里存了疑,就多问了几句,问了不远处御水的少年千寻府上可有长着金红色翅膀的孩子,少年很是干脆地回答说没有。陈全听了一嘴,悄悄附耳过来,说其实昨夜齐二带他们出去,烧的根本不是什么贼人,当时红槲树里传来的小孩子的哭声,听不真切说了什么,但能确定,那里只有一人,且是个孩子。
两个人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此时都有些明白过来……
那一位,只怕就是含章太子殿下了。
“有人放火烧山,到头来拍着屁股扬长而去,有人深受其害,仍知道急迫中搭手扶助一把。”陈全轻轻啧了一声,扫了一眼左右,唯恐让人听见。
徐斌略一皱眉,招招手,跟那报他失马的小兵道,“今日帮忙的,都是我南阳的恩人,缺了几只马匹而已,勿来大惊小怪!”
那小兵很是懂事,赶紧重重点头:“司丞放心,司丞放心……”
焦黑的火场外,枯黑的大地失去了它原本的影子,晨露沾着焦味,远处的火光剔透地烧灼着树木枯黑的骨架,温温吞吞地发几声噼剥的响动。
星子在往下爬,一切还未烧罄,徐斌仰头呆呆的看着苍冥色的天幕,此时,他们已经熬过了黎明前的最浓重的黑暗,远方,凤凰降世,东方启明。
第三卷·彼茁者葭,壹发五豝
第58章 南阴墟(1)
一路向西密林里,四匹快马飞驰而过。
卓吾策着马也堵不住他的嘴,碎碎念念着“辛鸾化形了,外面着火了,这么大的热闹你们都出去了,怎么就没人叫我呢?”辛鸾御术并不熟练,他还捣乱地非要跟他并辔,念念有词说他不够意思,什么时候背着自己下山的他都不知道。
他不知昨夜情况如何凶险,睡够了,精神也活跃。
反观剩下三个人从火场里匆忙出来,各有各的疲惫,听他一路聒噪,谁都不想理他,最后还是红窃脂心烦,怒喝一声:“咱们叫你有用吗?外面地震了着火了都叫不醒你,还让我们怎么叫你?”
口气之冲,仿佛是要砍卓吾一刀。
卓吾听她这个语气,也看出她心情不好了,识趣地闭了嘴,不敢说话了。
经过半个时辰的越野奔袭,天已蒙蒙见亮。
他们停在一片无人的乱石河滩上,左右逡巡确认无人追来,当即决定原地修整一下。卓吾还好,邹吾、红窃脂、辛鸾这三个都是一身狼狈,又饿又困,拆开了他们共同的包裹,三个人都一语不发,拿了自己的衣裳自行去换。
红窃脂是女郎不方便,自己躲进了树林里,辛鸾抱着衣服直接走到了河边。
卓吾知道他们空熬了一宿,此时自觉地担负起打野物的职责,邹吾换过衣裳就开始在原地乱石滩上架火,卓吾飞快地来回了几次,拿着要把方圆兔子抓绝种的尽头,绑了一两只扔回来又再出去抓。
旭日未升,朝暾洒尽。
安静的天色下,辛鸾蹲在河边,慢慢地换衣裳。
刚刚红窃脂教了他怎么控制翅膀,他刚能把羽翼收回身体里,回归到一个正常的人,然而他脑子里的弦紧绷了一夜,忙碌时还不觉得如何,此时松懈下来,连动作都是全凭本能,很是疲惫懵懂。
他怕冷,脱下了烧灼破洞上衣,毫不留恋地扔在地上,紧接着又匆忙地抖开了替换的衣裳,飞快地换上。
邹吾无意中投去目光,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雪白的背,惊鸿一瞥中,还有三道线,一条是起清晰消瘦的脊柱中线,两条是左右肩胛骨上两道深刻的伤痕。
像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他剥着兔子的手停滞了一下,麻木的疼顿时从心尖上化开。这样安静的早晨,他忽然很想开口问他一句,疼不疼?可是那声音梗住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不疼呢?
逆天而行之事,代价总是惨烈,红窃脂、二郎、禺白这些亡国旧人,甚至他自己,都曾深受其害过,又怎么会不知道强行化形要熬怎样的痛苦?
他茫茫然地后怕起来,想着昨夜红窃脂那任性一推,辛鸾若真是没能熬过,是不是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辛鸾此时全然不知邹吾心中的惊涛骇浪,此时他换完中衣,便开始在河边梳洗自己,小石潭水波清冽,他把脸擦洗干净,便开始解发髻。
昨夜大火,好几次都燎着了他的头发,此时他抿着嘴临水自顾,一手虚握着邹吾给他的匕首,一手挽发,对照着水镜飞快地削断烤得焦糊的青丝。
再之后,他五指成梳,拢住头发一拧一缠,熟练地在发顶绾结成髻。
早上的风还冰得透骨,雪白的中衣挟进两缕清风,辛鸾轻轻瑟缩了一下,挽发的十指在伸展弯曲中冻得发白,暧昧到筋骨毕现。紧接着,在苍溟色的天幕下,绉纱般的中衣在他手臂上不合时宜地滑落,随着两肩,胁下,腰身的动作扭转而起伏,无遮无拦地露出他的小臂,手肘,臂膀,和后颈的肌骨。
就差最后的插簪了。
可就是此时,辛鸾本能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咬着木簪,忽就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这一转,正好与邹吾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邹吾原本只是在看辛鸾走神,可辛鸾这一回看,他仿佛是考场夹带被当场抓住的生员,整个人头皮都跟着一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