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294)
胡十三怔忡了刹那,紧接着转身退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辛鸾被扣押三十一日,胡十三等人同样被扣押三十一日,待东境特使来后,辛鸾释放,胡十三便也被引到此处继续护卫辛鸾。
这些日子,胡十三也惶惑,他从看守的只言片语中听闻了南境落败的消息,以为家国不保,主君不保,内心不胜凄惶,可等再见辛鸾时,主上正神色如常地与一高士围坪对弈,信手喝茶,见他回来了,随手掷给他敕封的诏命,胡十三这才知道主上授封陈留王,将不日就藩西南,他一点忧急疑虑还未出口,但见主上面目平静,就好似寻常赴宴归来,心中一定,便也不问了。
此处殿宇名云庆,陈留王羁留西境三日,暂且被安排在这里起居。
乍然进入云庆宫,会被其间奢靡珍巧乱花迷眼,其中花镜、妆奁、坐床、幔帐、浴池,一应皆是闺中女儿的配置,可见建造之人之精心。二十护卫如常值守,但很少入殿,一来是主上对其中物事很是小心,桌上翠翘,帐上香囊,衣架上搭着的绿雀羽衣,无一不维持原样,他们生怕粗手大脚弄乱了什么,二是,见如此闺阁布置,他们这些儿郎每每都有些不自在,总羞臊得抬不起眼来。
辛鸾比往常沉默,胡十三例常为他传递消息,一次见他愁眉不展,便试探地安慰了一句:“王爷不必忧心,西南天高地远,风景秀美,能在那里封王封地也不错。”他清楚此番一步错子,辛鸾面临的是怎样天上地下的局面,可是他嘴笨,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慰。
辛鸾撑着颧骨没什么表情,手指轻轻敲在棋盘黑白之间,“原林氏旧国之国土,西南三杀后人口锐减,民风剽悍,私斗成风,百姓屡有不归降天衍者,西境、南境十余年来皆不愿意摄领其邑。十余年无人掌政的结果就是劣者愈劣,人丁稀少,荒芜薄收,工田不振,府库空空……”
辛鸾平铺直叙,客观中肯,虽不是什么好话,但倒也无有不振之感。
胡十三扁了扁嘴,心道:是了,主君虽然年轻,但是怎么会是需要他来安慰的寻常人?这少年一路坚忍,战绩赫赫,短短数月将南境旧势力连根拔起,让死水一潭的南境起死回生,虽然如今错子落败,东境炙手可热,可辛襄狂逸雄浑之手腕,主上又岂让三分?他虽然是近卫,又有什么资格来窥视他的感情?
他整了整心绪,不再多话,只汇报正事:“东境对殿下防备甚深,西南出关堰口如今被分成五部分,形成五道防线,用以阻塞殿下的东出道路。”
“谁领防线?”
“因飞将军得而进位那五人。”
辛鸾的呼吸倏地一顿,紧接着又收敛平复下来,继续问:“那南境呢?辛涧要立谁为南君?”
“没有南君了。”
辛鸾抬头看他。
“听说南境也要像北境一般设立郡邑,以后都是辛涧直接来管。这是传令到西境的邸报,卑职誊抄了一份。”说着胡十三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念给辛鸾听,“天衍固有王土千里,然封君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诚如南君墨麒麟者,骄盈事戎,乱国多,治国寡,故今裂南境封土为郡邑,废封侯而立守宰,民政、兵事、监察,皆由神京任免,都六合之上游。”
辛鸾闻言轻轻撇了下嘴角,半是轻蔑半是自嘲:“前人土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那现在渝都,不,渝都现在叫什么了?”
“渝城。”
辛鸾点了下头:“那边有传回消息来嚒?”
“没有,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胡十三目光露出沉痛来:“徐大人,巢将军,何将军,没有一人回信。”说着他抬起眼睛,小心问:“殿下,我们明日启程,还等武烈侯嚒?”
邹吾现在封号尴尬,可是胡十三不带头衔称呼又觉不妥,只能硬着头皮依循来叫。
可辛鸾像是没听到,手指沿着杯壁轻轻拨了拨茶盏中的茶汤。
旁人不知道东境南境博弈之曲折,更无从知晓先帝遗诏之事,可是辛鸾知道邹吾在其间起了多大的作用。邹吾在他一文不名时不离不弃,辛鸾可以不受任何人挑拨,不中任何人离间,但从邹吾用那道遗诏始,他就知道他去意已决。
因为去意已决,所以也不在乎千夫所指,也无所谓辛涧是否正位,辛鸾曾经努力搭起的高台,破格颁布的封赏,努力向天下正的名,他也都不稀罕了。
他全都不要了。连他也不要了。
辛鸾锁紧了眉头,长久不语,就当胡十三以为辛鸾不会再说话想要默默退下的时候,辛鸾忽地又抬起头,举起两手从额头到脑后正了正自己的发髻,“胡十三,你记着。”
他沉静的声音骤然散发出咄咄的气势,胡十三一颤,立刻垂头。
辛鸾声音平静:“邹吾并非我名义上配偶,他若无情我便休。你是我辛鸾的下属,一切毋须指望于他。”
这是很决绝分明的一句话,胡十三一怔,立刻告罪自己多嘴。
西君正是在此时踏入庆云殿。
七十多岁的老者,由一人搀着步步趿入,身上一件深色淡银镂福字对襟的大衣裳,外罩一条厚实的坎肩,全白的发髻向后严整地梳着,神色慈蔼,身后五六个随侍的貌美侍女,人手各捧一盘糕点,迤逦浩荡而来。
辛鸾神色一整,立刻站起身来,绕过棋坪急趋几步,近身行礼:“西君。”
他礼数周到,老人抬起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西君久病卧床,走远了便有些喘,呼呼的吸气声随着问话就像是从胸腔里漏出来的风。
他道,“小阿鸾,你是不认外祖了嚒?”
辛鸾眼睫一颤,目光掠过西君的眼,轻声道:“是孙儿怕您不认我了。”
老人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来,游目而叹:“知道这是哪里嚒?”
他没有等辛鸾回答,径自道,“这里你是母亲出嫁前的寝宫,若外祖我,只是想听你喊一声‘西君’,那何不在庭前,请见陈留王?”开明寿说罢缓缓摆了摆手,身后的使女鱼贯上前,收拾起棋坪,端上一碟碟吃食来,“尝尝,特意教人给你做的,都是你娘出阁前最爱吃的。”
有滚烫的泪意忽然涌上眼眶,辛鸾垂下眼睛,上前一步搀扶起老人的左臂,强行收敛住悲喜,引他往坐席上去。
靠枕、软垫一应保暖物事被人安静而飞快地安置过来,西君费力地扯着衣袖坐稳当,看了眼小案对坐的辛鸾,轻缓地朝着一众扈从吩咐,“都出去罢,老夫跟我的孙儿说说话。”随后,包括胡十三在内的侍从纷纷避退,咯咯咯地一声长响,庆云殿的大门合并起来。
空寂的室内有风自室外扬扬吹来,抚起丝织的幔帐,西君阖眼揣手,缓缓问,“外面的消息,都听了。”
辛鸾姿态端正地跪坐在对面,点了点头。
西君花白的胡子颤动了下,睁开眼,“还想重新开始嚒?”
这绝不该出自老人口中的一句话,让辛鸾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他紧绷如惊弓之鸟,不答反问,“外祖以为,孙儿还能嚒?”
他眼中没有怨恨,只有哀切。西君的嘴巴倏地就吧唧了一下,老态尽显,目光睧耗地锁着这小小的外孙,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和痛怜:“孩子……你要知道,这些天,不是外祖不想放你出来啊……”他无所适从地揣了揣手,像个老小孩一样,“是外祖父不能,不能拿整个西境,开玩笑。”
辛鸾知道自己初入蜀时外祖并不知情,他不堪老人的对视,倏地避开那殷殷的目光,颤抖着点了下头,漠然道,“嗯,我晓得的。是我轻率在先……我不怪您。”
辛鸾睁大了眼睛,不看老人,一字一言,用力把话说清晰:“是我,是我没有力气了……
“小卓死了,申豪死了,渝都丢了,南境易帜,辛涧……得正其位,邹吾罪名坐实……”辛鸾咬着牙,忽地就掩住嘴唇缓上一息,然后轻缓道,“我已一败涂地,如今只想保全旧人。其余的,再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