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90)
子周大怒。
这宁三少刚说了两句人话,转眼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气极反笑,手中单刀挽出朵朵银芒,“嗖嗖”几下,运刀如风,把半截栏杆削成一堆雪片。看对方脸色吓得跟脚下木屑差不多,才冷冷道:“宁少爷看到没有?舍妹的刀比我快得多,宁少爷可要想好了!再说贵府船上这几根栏杆,用的不过是西南百色木,也就一千两银子到了头。区区千两纹银就要下聘,传出去侯府颜面何在?舍妹人才出众,婚事自主,我这做哥哥的说了不算。宁少爷当真有意,不如想想如何博取佳人芳心罢!”
回到元家船上,众人拍手欢呼,用迎接英雄的仪式欢迎他。子释看弟弟神色有点不对,问:“怎么了?”
“那是宁府的船。”
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说什么没有?”
“我说赔银子,谁知宁三少爷跑出来,说——”哼一声,“说要子归嫁给他。”
在场各位青年俊彦听罢,忍不住齐齐“嘿”了一声。两个直率一点的开口就损:“凭他——”
子释拦住话头:“诸位,不如进去再说。”
王宗翰在一旁点头:“进去吧。进去再说。”
进得舱中,关了窗扇,放下帘子,添酒回灯,重新落座。子释问弟弟:“你怎么应的?”
子周把自己那番言辞举动说了,一干听众彻底呆住。
好一会儿,元觺麟才呐呐道:“子周,你当真,当真……拿刀吓唬宁三少?这……”
国舅爷权倾朝野,宁府王侯之家,这些人再怎么年轻气盛,也就背后奋勇牢骚一把,当面谁敢真正忤逆?平日嬉游玩乐,互有输赢,都心照不宣,专捡软柿子捏,小心绕过这块铁板。今天李子周居然动真格向人家亮刀子,万一惹恼对方……几个老成一点的不禁忧形于色,考虑要不要从此和李氏兄妹保持距离。
王宗翰一声叹息:“宁三少要跟我说这话,我只怕当场就得点头,转身就要把妹妹送上门去。就算我有胆子拒绝,回家老爹还不得一顿板子扑下来?”——能和国舅爷真定侯府结亲,那是多少人削尖脑袋也挣不来的机会啊。
子释忽问:“子周,你跟宁三少说话,边上有别人没有?”
“没有。宁府的人都在船舱里,几个船夫让他打发到一边去了。”
子释点点头,双手一摊:“已经吓唬了,又不能收回,只有走着瞧了。好在只伤了里子,没伤及面子,但愿他不要恼羞成怒……你那番话其实说得挺不错,连恐吓带激将,也留了余地。回头跟子归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笑笑,“唉,这丫头。今儿晚上,是有点招摇过了头。”心想,幸亏皇帝龙舟在前边离得远,这要让猎奇好色万岁爷瞅见了,那才真是大麻烦。
众人听他明明在叹气,那表情和语调却充满了骄傲;神情自在悠然,竟似完全没把区区一个宁三少爷放在眼里。不由得都轻松下来,七嘴八舌谈论双胞胎精彩救人一幕,争先恐后追问子周如何得遇江湖异人传授绝技的经过。
子周抬头看大哥一眼。
子释道:“也不算什么秘密,大伙儿对绿林豪侠感兴趣,你就把“赤眉大侠”的事迹挑几件说说吧。”
子周老大一个白眼扔过去。心知定是自己和子归动手救人的时候,大哥跟这帮人瞎掰来着。心底呻吟:天,赤眉大侠……
子释笑眯眯的瞧着他们热闹,伸手拈了块点心往嘴里送。拿到面前,才发现是一片花生酥。仿佛看什么奇珍异宝似的,端详半晌,终于轻轻咬下一口。
宁府船上,宁三少呆站一会儿,回想着先前那个俏生生的身影,水面来去,凌波仙子般美丽轻盈,一阵心旌荡漾。不过,最迷人还是射箭那一刻啊——那时候,自己正好站在船窗边,把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她敛容注目,弯弓搭箭,羽箭带着彩绸飞过来,好似手中托起霓虹……那一种明艳清新刚柔相济之美,自己阅尽佳丽脂粉无数,竟头一回见识到。
低头看看甲板上一堆木屑,恼怒起来:这胆大妄为李子周,竟敢威胁我!又不觉沮丧:看她射箭救人的身手,只怕真比他哥还厉害。这可难办了,怎生想个法子才好……
进得船舱,一贯跟他同进同出吃喝玩乐的秘书副丞之子张庭兰笑嘻嘻道:“怎么样,问出来没有?”
“是李子周的妹妹。”
“是了!”张庭兰轻拍桌子,“听翰林院那帮家伙提起过,说李家三兄妹,一兄一妹都生得好模样,可惜把个状元郎搁在中间做了夹馅儿。”
瞧宁少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笑吟道:““月下谁家子,回首河汉间?惊鸿才照影,彩凤又翩跹。”季繁,人家是惊鸿照影,彩凤翩跹,除非你也生出双飞翼来,否则怎么追?”
被张庭兰一激,宁阗发起狠来:“这西京城里几时有我宁三少追不上的女人?“流芳轩”的紫佩,两只眼睛生在头顶上,银子一把把砸下去,最后不也从了?我房里那个,你是知道的。当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结果她爹娘听说能进宁府的门,捆了摁在轿子里抬进来,如今不也好了?今天这个——我宁阗肯明媒正娶,就是公主也嫁了。她不过一个三品闲官的妹妹,还能不乐意?”
张庭兰惊道:“哎!你不是说真的吧?人家扔木头跟掷筷子似的,这样的母老虎,再漂亮,玩玩就好,难道真要娶回来克自己?我看你是色迷心窍……”
宁阗正要答话,乳母从后舱出来:“夫人唤小少爷。”
张庭兰是熟客,不必招呼,宁阗自往内舱见母亲。宁夫人道:“阗儿,适才我从帘后看见两个孩子救人,好生了不起。他们说你出去跟人搭了话,可知是谁家子弟?”
“上咱们船的是去年秋试的状元李子周,现今在秘书省任司文郎。那女孩子是他妹妹。”
“那少年就是十六登科名满西京的状元郎?这样好人才。她妹妹一样好本事,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我记得似乎说这位状元郎不是京城人氏,对不对?”宁夫人仍然习惯把銎阳称作京城。
“这个孩儿没留意,回头打听打听。”
宁夫人略一思索:“庭兰在前头吧?他交游广阔,想必知道。”
宁阗有点诧异。但是自己相中的人能得母亲赏识,当然是件好事。出来跟张庭兰仔细打听一番,给母亲回话:“李家三兄妹,是打越州彤城逃难来的。李子周上头有个兄长,下头一个孪生妹妹。说是这么说,他长得可比妹妹差远了。听去过李府的人讲,三兄妹就数他卖相最次……”
宁夫人脑中轰隆隆直响,完全没听到儿子后头那些零碎,满脑子回旋的都是“彤城”、“孪生”……
宁阗把李子周大损一通,想起还得着落在他身上搭桥牵线,于是对母亲道:“娘觉着人家好,我回头请人上门做客。”
宁夫人听见这句,稳住心神:“那敢情好。这位状元郎文武双全,又一副仁义心肠,阗儿你是该多和这样的孩子交往交往。”
等儿子退出去,身边只留下乳母一人,宁夫人语声颤抖:“小绦,你也看见了吧?那女孩子……”
“是,那女孩子……跟三小姐当年十分相像。”
“你也听见了吧?他们……是从彤城来的……孪生兄妹……”
“是,夫人。是彤城来的,孪生兄妹。”
宁夫人抓住贴身跟了三十年的丫鬟的手:“乍一看,我竟以为……是三妹死而复生……老天有眼啊……”
第〇四九章 囊锥自显
岳铮和秦夕连夜走了。
他俩领到的任务都有点儿卑鄙:岳校尉不但要继续做假帐,还得想方设法在未来的日子里,把粮草尽可能多的转移到涿州附近几处据点。必要的时候,甚至须下手暗中拖延克扣攻蜀队伍的军粮。
岳校尉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一旦认准了大是大非,就能够容忍在目标正义性的前提下采取某些非正常手段,甚至会主动自我说服,自我激励,竭力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自从跟了长生,他发挥所长,尽展所能,倒比从前在锦夏军中做个伸不得脚出不了头的小军官痛快许多。
庄令辰每每看殿下义正辞严的哄着岳铮,几句话激得对方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心中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叹息自愧不如。过后再细加琢磨,一边庆幸一边后怕,越发努力工作,大公无私。
倒是秦夕,忠厚不如岳铮,机灵不如庄令辰,或者反过来说,比岳铮机灵,比庄令辰忠厚,于是很不幸的陷入了某种忠义不能两全的困境。
秦大侠的任务是:继续支持楚州义军残余势力的地下活动。不过这一次,主要负责泄漏攻蜀大军后勤补给信息,为义军劫粮道提供足够的便利。
秦夕曾两次深入楚州,与当地义军频繁接触。亲眼看到他们面对侵凌,如何不惜性命,前仆后继,勇于牺牲;对于自己这个来自东南的“义士”,如何渐渐信任感激,热忱相待。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特别是去年重阳前夕第二次入楚,正赶上义军最艰难的时刻,机缘巧合半推半就之下,竟不小心过了几个月同甘共苦的日子,也由此给殿下带回了最新最可靠的楚州形势分析。
朝廷方面都以为反贼头目(如今西戎已是大夏合法统治者,所谓“义军”者,自当以反贼名之)冯祚衍已然授首,靖北王却知道冯将军不过使了招“金蝉脱壳”。只是目前义军元气大伤,地下活动基本以白沙帮为主力了。
长生给岳、秦二人交待得差不多,又特别吩咐:“秦夕身边带足金子,路上多加小心。”想了想,犹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从东边绕个弯去楚州吧。今后有什么消息,尽量不要自己跑了,叫东边的人递过来。”说到这,微微苦笑,“他们……一向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你若不慎泄漏了身份……无论如何,记得自保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