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32)
“殿下请讲。”
这一讲,直讲了一整夜。
清晨,当负责洒扫的弟子进来启开窗户,曙光投射,殿中一切都笼罩在温暖柔和的金芒里。
长生沐浴其中,觉得刚刚过去的一夜,好似把整个前半生全部交代了一遍。温故而知新,仅仅鼓起勇气回顾过去,已经获得足够的信心面对未来。所有前因后果劫难机缘刹那间了悟,这么长时间聚积心头的迷雾阴云渐渐消散。迎着晨光睁开眼睛,在那冰川雪峰之上,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朝阳。
——惟其不可掌控,唯有更加坚定信念。
长生收回目光,一边思索一边对乌霍大师道:“这几年,抽空重读了夏人史书,忽然觉得,其实我西戎入主中土的命运,并非六年前父皇立国登基时确定,也并非十年前父皇率领各部攻入冷月关时开始。早在二十年前,西戎王统一西北大漠,甚至——早在二百年前,西戎各部得到锦夏朝廷允许,内迁定居枚里,就已然预示着这一天迟早会要到来。
“如果把中土比作一个聚宝盆,那么,如我西戎一般仰仗草原绿洲艰苦度日的部落,日夜徘徊在它的边缘,一旦成长壮大,必然将目光投向其间。大师,纵使水天一方,鱼鸟尚且互相为食。何况,这哪里是天与海的距离?是唾手可得的丰腴水草啊……
“哪怕中土与大漠,确如大师所言,真有水天之别,此刻鱼儿已经上了岸,鸟儿也已下了水,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渴死溺死。鱼儿要学会行走,鸟儿要学会游泳,或许历经万般苦楚,或许等待漫长岁月——可是,既然灵恝圣山北峰的冰洞里都长出了雪衣睡莲,又有什么理由说一定不可能呢?”
乌霍大师沉默良久,方问:“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同时主宰海洋与天空?”
“是。但使海阔天高,任凭鱼飞鸟跃。”
“呵呵……没想到,殿下的野心,远远大过你父亲。”
“大师这样说,亦无不可。”
“殿下既已平定涿州,身边谋臣武士济济,手中粮草精兵具足,特地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不知为了什么?”
“符生想向大师借一样东西。”
“我这空落落的奥云宫,有什么能入殿下法眼?”
“符生想借藏在神殿后的沃格玛之弓,也就是弋阳弓。”
乌霍大师一惊。随即了悟:原来如此!忍不住追问:“殿下……要这弓做什么?”
“杀一个人。”
大师犹疑:“殿下——想杀谁?”
“太子符定。”
正月初五傍晚,长生在暮色中辞别奥云宫。
临走前,他以天池圣水净身沐浴,向奥云大神行朝圣祈福大礼。仪式完毕,乌霍大师问:“殿下可是祈求大神佑我华荣江山一统,国泰民安?”
长生摇头,实话实说:“江山一统,国泰民安,符生分内事,何劳大神费心?”面向祭台,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响,“符生只求大神为我保佑一人平安。”
连夜下山,倪俭、虞芒、黄云岫三人听到他的暗号,偷偷出来会合。把雪板和圣水悄无声息送进毡房,留了些钱,牵着马儿潜出这片冬窝子,向东飞驰。事情办得顺利,又去了心头杂念,长生不觉兴致大好,拖着手下跑马拉松,一口气上了乌干道,才停下歇息。
靖北王照例盘腿打坐。那三人一面抱怨殿下叫他们苦等,一面凑头瞻仰传说中的弋阳神弓。弋阳者,射日是也。将西戎语中沃格玛一词,译为如此文雅的夏语,是乌霍大师得意之作。
虞芒向倪、黄二人大讲此弓来历:从前部落英雄如何得奥云大神赐予神弓,射杀危害牧民的魔兽,造福草原,威名永传。黄云岫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便表明,只低头细看。倪俭却道:“虞兄,照你这么说,此弓至少也有三五百个年头了,哪怕铁胎蛟弦,也熬不了这么久罢?”
虞芒不服气,与他争执起来。
长生插话:“倪俭猜得有理。确切的讲,这把弓不到一百年历史,是昔日枚里弓箭大师那古穷毕生之力所制,直接借用了传说中神弓的名字。其中雪松、犀角、鹿腱等上乘材质且不说,此弓最有价值的地方,乃在于弓弦。据说——”一笑,“恐怕又要叫倪俭失望了,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据说是抽了飞龙脊筋,那古整个家族也因此受到诅咒,于是将它献给了奥云大神赎罪。”
伸手拨一下弓弦:“是不是龙筋不清楚,不过此弓射程大大超过一般良弓,那是肯定的。若居高临下,再配合内劲手法——”
殿下不再继续。那三个都知道下文是什么。
虞芒忽问:“沃格玛之弓是奥云宫的圣物,乌霍大师居然真的就肯借给殿下?从来没听说过奥云宫把圣物出借的……”
黄云岫接了一句:“依我看,怕是从来没有人像殿下这样,想到去借神庙的圣物吧?”
倪俭哈哈笑:“我看这倒是真的。再说了,那位乌霍大师多半明白,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与其半夜里失窃,莫如送个顺水人情……”
虞芒生气了:“倪俭你又乱讲,殿下怎么能使偷窃手段……”
黄云岫赶紧开口:“倪兄,神庙圣物,常有灵异。偷窃之法,万万不可行的……”
长生眯眯眼,随他们胡掰。
乌霍大师为什么肯把弋阳弓借给自己?——说是借,大概双方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多半就此有借无还了——总之,能把弋阳弓从奥云宫拿出来,之前的翻译功课固然起了重大作用,自己最后增添的砝码同样不可小觑。
提出要借弋阳神弓,乌霍大师明显露出犹豫神色。尽管道理似乎已经讲通,然而借出神弓,就等于将奥云宫带入世俗纷争,有违一贯信仰,也难怪大师无法轻易点头答应。正当僵持之时,长生心中一动,捧着凝聚大师心血的纸本《艾格之咏》,换了个话题。
“大师忧心圣典失传,不辞辛劳,先把西域文对音译为夏文,又把夏文音译转为意译——符生有点粗浅的想法,请大师指教。其实,不论西域文还是夏文,记录的都是我西戎语。既有西戎语,为何不能有西戎文?大师难道从未想过,为我西戎创制属于自己的文字?若能以西戎文书写西戎语,又何来失传之虞?……”
乌霍大师眼睛都直了。
长生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依符生愚见,锦夏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文脉不绝,正是蒙其文字发达所赐。大师若能为我华荣创制出西戎文字,符生必定不遗余力推广实行。此事之成,岂止功德二字可以言之?……”
于是乌霍大师满脑子都被创制西戎文字这一伟大理想占据了,什么弋阳神弓什么华荣皇子,统统靠边站,非常痛快的拿出弓打发靖北王走人,连何时归还提都没提。
想到这,长生不由得微微一笑。忽记起一句昔日李氏名言:“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原来,就算如乌霍大师这等世外高人,真正下对了饵,一样自己上钩,呵呵……
禁不住也琢磨起创制文字的事。考虑一番,但觉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其艰辛程度,竟似不下于统一疆域。心想:怪不得古人讲文治武功,要把文治放在武功前头。也不知乌霍大师干不干得来?——累他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岂非是我害的?弄不好有朝一日真让他做成了,要我兑现诺言,怕也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果然,我对这些还是不太在行。要是,要是,子释,你在这里就好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二月。
靖北王符生整合手下兵力,将原北征军、忠勇军,涿州投降部队及郁闾族骑兵统一编制,选拔精锐,强化训练,预备南下。
三月,在各地屯田据点的掩护下,分批将兵力慢慢向南转移。
工部营田司经过岳铮这几年努力经营,上下都有自己人。这不算什么,营田司最大的成果其实在于: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督粮军,由于最初设置时的特殊性,两万多西戎兵和近十万忠勇军,如今成了一支直属于靖北王的隐形部队。这些士兵散在各处屯田据点,少则几百,多不过数千,根本不见于兵部籍册。而其中忠勇军部分更是以军屯名义上报,朝廷对他们的印象,基本停留在只会耕地不会打仗的程度,最多承担看守运送粮食的任务,吓唬吓唬老百姓。
他们不知道,靖北王早已把屯田据点变成了自己的兵站。而常年坚持训练的督粮军,战斗力至少不在地方治安部队之下。
至于营田司的本职工作,当然更不曾荒废。西南前线的军粮是必须保证的。督粮军将各处调运的粮草集中送到离前线最近的粮仓,交给太子手下负责接应的部队,任务就算完成了。只是前方部队接到粮食之后,屡屡在楚南、蜀东境内被夏人劫走,又火烧火燎的要求追加,给营田司出了不少难题,逼得工部户部的尚书们时不常到皇帝面前诉苦。
营田司同时还担负着协助征收田赋,供应粮种,紧急时开仓救济等工作,与地方政府百姓关系也算不错,自然不会有谁多管闲事去过问督粮军的调动问题。况且前方正在打仗,粮草供应频繁,屯田据点格外忙碌些也很正常。
四月的一天,靖北王忽然出现在封兰关外断尾山上,身边只跟了两个功夫最高的贴身护卫:亲卫军统帅倪俭和刚刚赶来会合的地下工作首领秦夕。
旧地重游,固然感慨万千,但长生却无法给自己太多时间抒情。望着两峰之间矗立的关楼,收敛心神,问秦夕:“守关的是谁?”
“太子手下头号大将符垣。”
“听你语气,是熟人?”
“嗯,远远打过照面。”秦夕稍稍停顿,才道,“白沙帮曾经刺杀过符垣两次,第二次差点就成功了。可惜功亏一篑,折损不少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