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43)
干脆把心一横,侧身朝庄令辰施了一礼:“回大人话,大人说的是。少爷也曾说过,光凭他自己,加上兰台司和其他愿意帮忙的人,不过图个皓首穷经,做多少是多少。这几年四处征集搜寻,誊抄辑录,校注整理,竟也恢复五六分旧观面貌……”
见庄大人一脸不敢置信,李文傲然道:“我家少爷家学渊源,聪明颖悟,过目成诵,满腹经纶。年方十四,便已高中彤城春试案首,乃江南一地声名鹊起少年才子。入蜀之后,全凭往日记忆,校出十卷养正斋终稿《诗礼会要》,成为蜀州士子科考依据经典。以弱冠之龄出任翰林院兰台令,国子监祭酒陈孟珏陈阁老深为期许,连称其位得人。为补全缺失典籍,少爷竭尽心力,废寝忘食,两年之间有此成就,理所当然,大人又何必觉得不可思议?”
语调低沉下来:“据说当初修订《集贤阁总目》,数百翰林学士费时近十年,方成概貌。我家少爷凭一己之力,不惜家财,多方求援,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换了谁,怕都不能够罢?……兰台司每一条书目,每一页卷册,都是少爷日积月累,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啊……少爷说——”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顾忌了。望一眼庄令辰,回身面向长生:“少爷说,盛世治典,乱世救书。小人愚笨,不太懂其中的意思。王爷和大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想来一定明白……”
李文一番言辞,把庄军师震得目瞪口呆。望着床上沉睡的人,几句话浮上心头:
诗礼簪缨,芝兰玉树。盛世治典,乱世救书。
如此耗尽心血,但为往圣继绝学。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长生才能重新开口:“你们说,拿来一些丹药,药在哪里?”
“搁在外头了。”回话的却是庄令辰。正要退出去取,早有倪俭一溜烟奔到门外,捧着药箱子进来,双手递给李章。
李章接过专用于随身携带的犀皮双层小药箱,冲倪将军鞠一躬。
长生道:“这里头都是什么?怎么用?”
“白瓷瓶子里是“归经益中散”,每日晚饭拿这小银勺加一勺到饭食或者汤里即可。青瓷瓶子里是“郁消和胃丸”,每顿饭前吃一颗,胃疼的时候加倍。底下一层是晾干的缬草根……”
长生打断他:“瓷瓶子留下,安神的药草就不必了。你二人这就搬过来,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李文李章还愣着没动,庄军师使个眼色,倪将军忙过来请两位小兄弟。等三人都出去,庄令辰试探道:“殿下,锦夏使团其他的人……殿下是不是先见一见,交待几句……”
“叫他们等着。”走到床边坐下,看子释没有醒的迹象,伸手在额头探探,才接着道,“后边所有的事,都等我……跟他商量了再说。”
“这……”
庄令辰眼看殿下没有更多指示,心里犹豫着下面的话要怎么讲。
正准备开口,忽听殿下道:“嘉时,这件事……我从前陆续跟你们提过一些,因为时候不到,有些话没办法说得很清楚。本来还没想好,事到临头怎么跟你们几个说,这下……也用不着说了。我只想要你明白,凡事皆有因果。我先认得了他,后来才可能认得你们。先有认得他的顾长生,才有后来你们认得的符生。至于最初……他跟我为什么会认识——怕只有天知道了。所以,拜托你跟他们几个都说说,不要因为这个胡思乱想,更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王爷竟然抛开上下之别,以字相称,郑重委托。庄军师当场跪下了,别的什么话都先压下去:“是!殿下放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跟我的事。是我擅自把它变成了大伙儿的事,变成了天下事。我以为……”顿了顿,换个话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身份,我们……会等来这样一场重逢。如此一来,他跟我的事,再也绕不开天下事——没办法,只好,”一声无奈轻笑,“也只好——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锅烩了。”
庄令辰听到这,暗忖: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靖北王本来就是这种人。而君临天下者,家事国事天下事,说到底,也本就是一回事。殿下要一锅烩,正煮到半生不熟,无论如何,先帮着添柴吧。
嘴里问道:“锦夏使团的人,总得找点事做,一直干晾着也不是办法……”
“你既身为军师,这种事就不要拿来麻烦我了。”
呃……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心想:锦夏使团的人,便由军师亲自作陪,领着参观参观军营,交流交流国情,拖个三五天再说吧。
长生拿起案头的白瓷瓶子,看看,又放下。再拿起青瓷瓶子,一样看看,又放下。军中只有外伤药物,多亏两个尽职的书僮,随身带着这些丹药。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夜里惊悸最厉害的时候,不得已封穴截脉,叫他彻底昏迷。转眼便担心血脉不畅麻痹伤身,才过片刻复又松开,如此煎熬了整个通宵,白天总算好转许多。这一番惊吓折腾,那安神的药草,决计不能再用,慢慢寻别的法子罢。其他什么散什么丹,醒来之后,总得设法叫他吃下去。
“嗯……”床上的人眼睑微微跳动,额角现出薄薄一层虚汗。取过手边巾帕轻轻擦拭,下意识的去解他颔下纽扣。
轻薄柔软的白罗里衫,紧心交领内侧压着一排单翼盘扣,把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在紫罗外袍五彩如意纹镶边映衬下,那一抹洁白的内衣领口,连同玉雪般颜色的肌肤,充满了禁忌意味的诱惑。
头上云簪金冠早已摘下,青丝堆了满枕。唯独这排纽扣,耗了几乎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解开。长生一刀捅得自己浑身是血都没觉得头晕,偏偏只要把手往他衣领处伸过去,立刻禁不住心慌目眩,总以半途而废收场。
“咚咚”,有人小心翼翼敲门。
“进来。”
却是李文。手里捧着一叠衣裳:“启禀王爷,我二人已经安顿在侧院,阿章正在熬粥,小人先送两件替换的衣裳过来……”站着不动,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明说:您是不是应该回避回避?
长生看一眼,皱眉:“怎么又是紫的白的?”
王爷殿下尽问些出人意表的问题,不知不觉也习惯了。李文耐心解释:“没有别的了,少爷出使而来,带的都是朝服。天气虽然炎热,不过少爷一向畏寒,两层罗纱正好。”
“给我吧。”
“……王爷?”到这份上,非问个清楚不可。这西戎王爷言语态度,竟比自己和阿章还要亲昵神气得多。你是西戎的王爷,可不是我李府的主子。李文脊背一挺,就要说话。
“李文,看你模样,快二十了吧?”
咦?
“是,小人十九了。”
“你知不知道,我当年认识你家少爷的时候,他才刚满十六岁。”
啊?!
“回头等你家少爷醒了,看他乐不乐意告诉你。给我吧,他不会怪你的。”
李文蒙头转向退到门口,长生忽又将他叫住。
“敢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眼前没有旁人,这个李文看起来比那个叫李章的书僮更活泛些,正是问话的好机会。
“李文,你家少爷他——”
歇口气,再接再厉:“他——”
那横在心头最在意的一句话,爬到舌根打个转儿,又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你去吧。”
瞅瞅手中衣裳,心道怎的也得给他换下来。身上的早沾了汗水,湿气回侵,定然受寒。况且好几处地方染着血渍,更须及早清洗。
要换衣裳,先得脱衣裳。
入目素白艳紫,交相辉映。穿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尽的雅致蕴藉,别样风流。
长生被李文提醒了,这梦中一样美丽的着装,原来只是朝服。
该死的朝服。
动作里不觉带出几分火气,仿佛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可以连同他的家世背景身份立场一起剥离。
“啪”一声轻响,线绷纽断。余势不减,领口衣襟一并撕裂。
正呆愣愣眼睛发直,一只手忽然搭上了自己手腕。
“你放开。”他说。
长生于是傻傻松开。
“我自己来。”子释也不羞也不恼,只冷冷的,淡淡的道:“别给我撕坏了,回头没法见人。”坐起身,慢慢解开腰间玉带,脱下紫罗外衣,露出贴身的白色单衫。
“子释,我不是……”长生知道他误会了,急欲辩解。然而眼看他把那华丽明艳之色一点点褪尽,把那黄金白玉七彩锦绣堆委在身下,心里明明急得要命,却如同着了魔似的,痴痴望着他,失去了言语行动的能力。
专用来衬朝服外袍的内衣,式样相当保守。不用衣带,交领下长长一列袢丝单翼盘扣,直排到右衽尽头。解到最后一颗,质地垂感极佳的“素云罗”倏忽滑落,恍若坠地的白蝴蝶。
——小小圆圆的石头坠子静静贴在胸前,明珠般幽幽绽放光华。
长生泪水夺眶而出,猛地一把将他搂住,用体温紧紧包裹:“笨蛋……想什么呢……不过是换衣裳……会着凉啊……”嘴里说着会着凉,手上却丝毫不愿放开。那嵌在两人之间的小石头,如同心中种下一颗太阳,源源不断投射出温暖的光芒,融化了血肉灵魂,照亮了天地万物。
他多么感激上苍及时把他送回身边,又多么庆幸自己始终未曾疑虑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