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抬起手,掌心托着一颗悬浮的晶莹液滴。
那是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之后,这片北斗大陆上,落下的第一滴雨水。
金、木、水、火、土,无形之中,水最是无形、无性。
既无性,可塑性便极强。国师利用这一点,亲手打造了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一百年前,国师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这第一滴雨水中,助其生出神识,转世为人。
自此,七世怨童的孕育,便开始了。
如今,时机成熟,国师召唤他亲手打造的徒子,醒过来。
.........
玄液坐于阵眼之上,浑身肌肉紧绷着,双目紧闭。
感受到对面国师的召唤,眼珠在眼皮下不断快速转动着,却难以苏醒过来。
恍恍惚惚,他陷入过去的记忆中——
他身处一处老旧破财的屋棚中,仰面躺在冷硬的泥土夯实的土炕上,冷得瑟瑟发抖。
身侧,一个和他一样,又瘦又小的身躯,朝他靠近过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的,玄液,再等等,很快就会有好人家来接我们离开了……”
玄液听到他哥的声音,回抱住对方,互相取暖。
他们在慈幼局,是一对从小被遗弃的孤儿。
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每一个日夜,他们都在盼望着,能有人家愿意将他们收养。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都没能等到那样一户好人家。
直到一个漫天飞雪的腊月,慈幼局局长将他们兄弟二人领去厅堂,见到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妻。
夫妻看着很和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玄液身上,弯下腰,笑着问他:
“会什么?”
玄液没理对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向他哥。
他哥冲他笑,点头,“伯伯婶婶问呢,快回话。”
玄液这才将自己在慈幼局学的几本书,依次报出来。
那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听到玄液的回答,双眼放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郑重地点点头。
妇人也上前一步,在玄液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背两首诗来,与婶婶听。”
玄液又不说话了,再次睁圆了一双眼,迷茫地看向他哥。
妇人见状,哄他:
“你若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两首来,婶婶和伯伯,便领你回家,可好?”
玄液又看一眼他哥,然后和妇人讲价:
“我若背出四首来,我和我哥,便一起走,可以么,婶婶?”
那妇人闻言,神情一怔,她抬头,看向站在玄液身侧,比玄液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灵泽,又转而看向身旁的夫君。
中年男子几不可见地摇头。
妇人重新转回头,看向灵泽。
灵泽推了推玄液,轻声说:
“你先背出来,若果真能背出四首来,婶婶自然就答应了。”
玄液对他哥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他深吸一口气,挺起小胸脯,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再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口气,将三首诗都背下来。
眼见着那一对夫妇看着他的双眼中,迸发出越来越炽热的光芒,玄液觉得自己就快成功了,他要和他哥一起离开这里了。
玄液搜肠刮肚,最后背出一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他垂下眼,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咬着牙,拧着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最后一句。
他记得满头是汗,汗水凝成滴,顺着额头滚落下去。
那妇人抬手,替他将汗珠擦拭干净,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慈幼局局长,
“这孩子聪明,我们要了。”
玄液闻言,猛地抬头,“我哥!”
妇人看一眼慈幼局局长,又看一眼灵泽,最后看向玄液:“带上,一起带上。”
玄液开心了,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像一朵太阳花。
他伸手,用力攥住灵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
那中年夫妇很快办理好收养手续,签了文契,雇佣了辆车,载着玄液和灵泽兄弟二人,一起离开慈幼局。
到了新家,玄液在妇人的安排下洗漱,吃饭,认了爹娘,这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开灵泽的手,灵泽便跟着他一起,做完了同样的事。
直到晚上,两人同睡在一张拥挤的小床上,玄液沉沉地睡去了。
灵泽这时才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湿热的掌心中,用力抽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走出卧房。
那对夫妇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见灵泽出来,妇人上前一步,给了他两个白面馒头,
“你身上的新衣裳,是给阿液准备的,你若是不嫌小,便穿回去吧。
“婶婶和伯伯,并非不想要你,只是我们的条件,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你不要怨我们。”
灵泽笑起来,“你们愿意收下阿液,我感激不尽,又怎么会怨你们。”
妇人眼眶红了,抬起手,用力抚摸灵泽头顶,“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一定能找到好人家。”
“嗯。”
灵泽应着,心底却不认为自己还能走出慈幼局。
若说背诗,莫说四首,那一整本诗经,他早已经倒背如流,可这对夫妇,根本问都不问他一句,无非,只是因为他的年纪。
他年纪大了,不会再有人家愿意收养。
这也没关系,能看着玄液以后有个好归宿,他心满意足。
灵泽拿上馒头,转身,离开这户人家门前,缓步踏入那漫天飞雪中。
“哥——!
“哥——!”
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玄液撕心裂肺的呼喊。
灵泽脚步一顿,心被揪住,心肝疼得他脏腑都要痉挛。
他多想转回头,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抱住玄液,可是他不能。
他一旦回头,便再也没有勇气离开那个日日夜夜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了。
玄液的声音,仍旧在背后呼喊,嘶哑,颤抖,
“是因为我没有背出那第四首诗吗?
“因为我没有背出来,所以你们不愿意收下我哥?
“我能背!我能背出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娘!爹!婶婶!伯伯!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哥!你们收下我哥吧,求你们了!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哥!哥!
“哥你回来啊!
“哥!我不在这里了,我跟你一起走!
“哥!你别丢下我!哥!”
玄液喊到嗓子嘶哑,再讲不出一个字,却没能换来他哥的一个回头。
灵泽离开了,孤身一人,走入那片雪夜,连一眼,也没有给玄液留下。
玄液拼尽全身力气,却挣脱不了那对夫妇的束缚。
之后的日子,玄液过得浑浑噩噩,痴痴傻傻,口中不断重复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不知究竟要讲给谁听。
那夫妇原本以为,孩子是年纪太小,乍一下来到陌生环境,不习惯,他们耐着性子哄他、劝他、等他融入新家。
然而玄液没有。
离开了灵泽,他仿佛被抽走了神魂,再没了生机。
那夫妇又养了他半月,见他一日一日消沉下去,眼见着快要连命都赔进去,最终实在无法,只得又送他回到慈幼局。
“哥!哥!”
从马车上下来,玄液疯了似的往后院跑,然而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迎来了一个噩耗——
灵泽死了,冻死在送完玄液,回来慈幼局的那个大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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