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成了将死之人,才让薛慈察觉自己原心存死志。
他在重症监护室度过了最后的几天,除去照料他的医生护士,再没见过熟人。做人到这份上,也总该惭愧自省——自己是否太过失败,乃至亲人厌弃、友人背叛,活二十几年情窦初开,难得喜欢也被轻视践踏。
薛慈脾气并不算差,甚至他从有记忆开始,便极尽全力地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一些,但身边能回忆起的每一个人,都好似避他如蛇蝎,甚至恨他入骨。
都说以真心换真心,但他的真心却是风中烛火,地下尘埃,没什么公平珍惜可言。
几日逼迫他的痛楚,让薛慈的身体不免虚弱,也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他体内如被拨动反骨,失去最后一点畏怖不舍之心。
那些让他厌恶的画面与过去离他越来越远,变成走马灯般。
临死之前,薛慈想,世道对他实在不公平,他总要对自己公平一点。那些人憎恶他,他也嫌恶他们。
互相厌恶,也算两清。
……
“薛、薛慈……薛慈!”
耳边是熙攘慌乱的声音,像是一窝鸟雀叽叽喳喳簇在一块,哪怕音调清朗,也很难叫人心喜。
无数双手托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捱着薛慈,哪怕是占不到地的,也要去牵一牵他的衣角。
薛慈微微蹙眉。
他的意识缓缓清醒,堆积在身体当中的沉郁病痛似乎已经消失无踪了,但是左眼却依旧疼得厉害,像是被薛父拿文件夹砸破那天,睁也睁不开,只能紧闭着,感受眼角颤巍巍地渗出的血花。
“薛慈的眼睛流血了。”稚嫩的少年音传来,语调中的焦躁不安连着其他人也难言的烦闷起来。
又有人呵斥:“你别去碰他眼睛!”
“别碰他!”
“我看见了,刚刚是长灯明推的薛慈……”
“长灯明,来的时候你可没说是这种恶作剧。”
“少放屁,我没有!”有少年骂骂咧咧地说着,语气非常暴躁。
薛慈的身体还使不上力,只软软地靠在别人身上,勉力睁开的右眼,看见的是摇晃又昏暗的景象,一条走廊、楼梯,白炽灯光。
“老师来了——”
喧闹的周围刹时静了静。
训练营的带队老师分开这群八、九岁正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看到最中间眼角带血,脸色苍白地半躺在别人腿上的小少年时,顿时脸色比薛慈还要白了。
赵老师一听见有人受伤的消息,也来不及问清是谁,鞋都没穿好,便立即赶了过来。毕竟这个野外训练营中的孩子哪个不是精贵的小少爷,哪怕操着“训练”、“独立”的中心主旨,也是绝不能受一点小伤的。
何况这还不算是小伤。
更让老师感到窒息的是,这位受伤的少年来头还不小。
薛家的小公子。
赵老师上前一步,先将人抱起来了,走廊上灯火透亮,将影子照的摇曳。他手都是抖的,全身血液冰凉,让助手帮忙通知了医疗室驻守的老师,紧急抢救。
被按在雪白床位上的时候,薛慈听着医生的指示微微抬头,很安静地被处理着眼睛上的伤口。
在这段混乱的过程中,他也总算明白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没死,还回到了九岁的时候。
薛慈重生了。
说起来薛慈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这样一无是处惹人厌烦的废物,重生来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的情况,他也依稀记得,九岁的暑期他被送去了一个求生训练营。
其实求生自立的内容没多少,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乐,再深刻的意义,也可能是大家家世都不差,说不定以后能成合作伙伴。成年后才会用到的社交人脉,从童时起他们就开始经营了。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训练营,在薛慈的记忆占比中不值一提,受没受过伤他都不记得了,倒是记得自己在训练营中和其他人关系并不好,独来独往了半个月,最后提前几天收拾东西回薛家了。
再多的记忆,却也没了。
不过听刚才那群小孩的话,他受伤应该不是意外,是被人推的,还是性质非常恶劣的“恶作剧”。
薛慈依旧不在意。
——讨厌他的人再多不过,这几个小屁孩算的上老几。
第2章 事故
薛慈是临时加入的训练营。
在他之前,这群少年们磨合了几天,早已形成泾渭分明的几个小团体,也俨然有自己的领头者。像是之前薛慈听到的“长灯明”,就是最得人心的“老大”,身后总跟着一群少年。
薛慈则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晚来几天,身量瘦而矮,比同龄人低半个头。
训练营的其他孩子外向活泼,哪个都擅长做人群焦点,但薛慈安静孱弱,像是被养在橱窗中娇贵又漂亮的花。
连外貌都像。
这年龄段的孩子远没有到对审美敏感的时候,却在薛慈出现时,很难不盯着他看。
少年的肤像凛雪般白,五官精致,唇色殷红,漂亮如同一触就碎的梦。只是那双圆滚滚的漆黑眼珠,微带着婴儿肥的面颊,很显得可爱,中和了一些过于稠艷的颜色。
哪怕其他小孩都算样貌不俗,或俊朗或漂亮,和薛慈的相貌相比,都显得寡淡了。
他像是生在童话里的人,一身雪白皮肤,娇贵得碰都不能碰。
如果训练营的那些小少爷们再成熟点,或许他们对于这种让他们视线停留的漂亮玫瑰,便会再精心爱护一些。
但是他们现在处于最活跃亢奋的阶段,平时受到的教育,都让他们天生自信,更不掩盖自己的所求。好看的东西,当然要抢过来,或者更接近一点——
只是薛慈始终孤僻沉静,总不合群。
这样的态度没让少年们退回应有的分寸线上,反倒更激起了好胜欲,除了完成训练营的那些任务外,小少爷们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薛慈身上。
更准确一些,是放在了找薛慈麻烦,用光他所有注意力上。
每次玫瑰般娇嫩的少年被气的转身时,他的目光总会落到他们身上,微微抿唇,像是恼怒。
这是少年们最乐此不疲的时候,又是紧张又是刺激。哪怕他们看着薛慈泅红的眼角时,偶尔也会心中闪过不安酸涩,却仍对这种幼稚的小把戏兴在其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缓一些心中蓬勃的兴趣。
但这样众人心照不宣的“游戏”,却好像在今天玩过了头。
走廊中,灯台的尖锐边角泛着冷光。
训练营对这群小祖宗的管理并不算严格,五点后便结束活动,七点后是熄灯时间。
薛慈对这种规矩一向很遵守,今晚在七点后还出寝室,完全是意外。
他收到了一封鬼魂的诅咒信,要晚上去走廊唱歌才能解除诅咒——这当然是那些小少爷们的恶作剧,他们嘻嘻哈哈地拿红水笔写下这封信,又塞到了薛慈的书桌上。
薛慈其实对这封信并不相信,他只是生气有人溜进他的房间,还弄乱了他的书桌,于是憋气来找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并不止一个,那群小少爷们甚至很聪明地关掉了电路,然后装神弄鬼地在背后放录音恐吓他。
薛慈到底年纪不大,当真被吓住了。黑暗当中,有人去摸他的衣服头发,又有人不经意间撞到他身上,薛慈本就腿软,一下没站稳。
男孩子摔一跤,哪怕薛慈身体弱一些,也不过是跌破膝盖受点皮外伤。但偏偏不巧,他的眼睛擦过走廊中装饰用的灯台上,瞬间的疼痛,让薛慈一下流了泪下来,虚弱的喘息后,是抽抽噎噎的哭声,委屈得能让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都触动,何况这些年纪不大的少年了。
他们慌乱地打开灯,又去扶疼得站不起身的薛慈,一眼便看见惨白灯光下,薛慈柔软白皙的面颊上,那一道血痕有多刺眼。
他们正处在最胆大包天的年纪,却一下知道了什么叫后悔。
好在这件事不算无可挽回。
薛慈在医疗室检查完眼睛,发现情况倒没有想象中严重,不会影响视力留下后遗症,只是眼边伤口骇人得厉害,小心处理完,薛慈在麻醉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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