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8)
他千载难逢的,越过围屏群山的机会。靠这台四四方方的大屁股,这个世界、这世界的人人,他都能了解。柳亚东幻想能跳出张女人的脸,那么不管美丑,这个脸就会是妈妈的脸了。空缺有所填补,喜怒有所投寄。但稚拙地蹑手按下几枚键帽,跳出来的却是个男诗人的词条。他揪起的热望瞬间泯灭。柳亚东一时恼羞成怒地捶了下键盘,愣了一班人。
操,谁他老子的能把个男人脸当成妈啊!
和平重型机床厂千禧年过就只吊着半口气儿了。产能过剩,大幅亏损,推进企改,工人“服从大局”,逐批买断下岗。厂子前年光荣破产,整个儿剩成了铁窟窿。重卡顺次疾驰溅起蔽日的扬尘,又或者庞然一架吊车起重起数吨钢材的景象,早翻篇儿了。“伟大时代”落幕。和重南区仓老调度为抢救机器被绞掉过左手,据说下岗以后在汽车站开蹦蹦,但因为是个独手,车就常没人敢坐。他那一墙先进表彰,而今是废纸。
一路没见人影,坤车的闸突然就邪性的不好使了,柳亚东撂下右脚欻欻擦地,急停在机床厂南区仓大门前。兰舟惯在他背上。厂门闭合不牢,缀满红锈,漆着四个红字斑斑驳驳:和平重机。
“我猜他一路跑这里头了,门开缝了。”柳亚东
兰舟咬纱布头重新缠紧打结,“我跟你揍得过么?”
“难说,你还带着手伤。”柳亚东搓热脸,顺到头上一抹,抬了下眉毛醒神,说:“就算我得挨踹吧,省赛一年一场,校赛一场,我拿第一被踢吐血就才奖三百,逮一个溜的奖两百,你想谁划算?”
“他在外头肯定有人接应。”
“三四个不得了了。”柳亚东抬眼皮,“牛逼点也是一帮野路子,不定我吃亏。打不过咱跑呗,谁还没长腿?”柳亚东指指他手背:“逮着了两百就给你,你跟胡孙儿一人买双球鞋。”
“我鞋好的,没坏。”低头探看脚尖,表示鞋还能穿。
“不你也快生日么?”柳亚东回头问,鼻骨刀锋似的刺出眉间,“二月四号。"他凭空画个一小撇一长横,示意就买上回去县中,他们看见的那个叫李宁的牌子。
第5章
沙晓瑜没觉得肚子里多出个孩子有什么,没动没凸出,除了总浑身没劲。至于她是不是太下作,是不是不节烈,是不是自甘堕落,由人说吧。明摆着连自己都活的深一脚浅一脚,好坏凭他们判?仗着多吃过大米饭?越说她犯贱,她越想咎由自取。
堕落这东西是什么?黑黢黢的没点儿光吧。可她和他有了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关联,一个才芽儿大的小生命,她觉得幸福。她气恨给她做彩超的妇产主任那张悲悯的脸,听她未成年,长吁短叹的,硬在那儿叫唤什么没王法没人常。
护士给她小杯子接尿,她就故意往里吐了唾沫。
沙晓瑜逃得太急,刘海油成一绺绺,脚上是个果绿的翻毛拖,外头披的是何建明结球的厚夹克。
毛豆说她跳的二楼窗户,刚踩稳就往下蹦了,我操好险就没接住。朱文龙一拳锭上他颧弓。我日你的姥姥的!我他妈跟你说了她怀孕了你傻屌没听见?!毛豆被揍的嘶嘶直抽气。何建明夹进去拦,说,哎别别龙哥!他也是没反应过来,耽误你正经事不值当。毛豆识相地不吭声,何建明拽住他去拐头,说,我两个把着风去啊,抓点紧。
两幢老车间,萎得吃风就要散,管道也虬结,墙外壁攀了帘枫藤,夜里发蓝。一码玻窗无规律地缺着料,袒出车间穹顶巨大冷肃的钢骨来。旁侧各支出一扇薄皮雨蓬,罅隙当间有云。朱文龙把自己的袄子也脱了,给沙晓瑜又罩上一层,顺势抱住她,嘴猴急地凑过去左亲右亲。蒙蒙的光里,沙晓瑜的皮质细成了好瓷。她躲着不情愿。朱文龙在她扁屁股上揉搓,停在她圆钝的鼻尖上问:“你躲我?”沙晓瑜摇摇头说:“不是,是我老想吐,我嘴巴里都是酸的,你别那个。”
朱文龙一个不显见的激灵,那点儿冲动骤退。沙晓瑜低着头摸着朱文龙梆硬的肚子肉,露着截毛茸茸的细颈子。
“晓瑜。”朱文龙食指抵着鼻尖,犹豫着说:“你还是拿掉这个吧。”
他叫她小鲨鱼居多,说这么喊蛮可爱的。沙晓瑜懵然着,分明一副没长开的小女孩儿的脸,她问:“拿掉哪个?”
来武校揪人的是沙晓瑜混世的堂哥,带的都是手下摸爬滚打的小弟兄,社会面目模糊,个顶个的手毒。朱文龙眉骨上高出了一大块儿红亮,鼻梁两腮净是结了薄痂的擦伤,颈上还环着一圈指痕。沙晓瑜不敢想他背上能是什么状况。她觉得半条命化给朱文龙了,她心疼得要哭,更恨那些不留情的男男女女。她红着眼睛依着他,软乎乎重复问:“你说拿掉什么?我没听清楚。”
朱文龙是玩儿劲舞团认识的沙晓瑜,她那个角色蓝眼紫发,叫小鲨鱼。朱文龙不是多混蛋,是习惯了做野蛮而不道德的表达,并把事情一路抵死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就比如哭,他时满一岁,能嚎啕到他妈拿枕头捂紧他的脸。何建明原先提:你哎,也是真他妈够暴的。把这暴沿袭进游戏,劲舞团够快够热烈,够他不知所终地尽情发泄。朱文龙敲坏网吧不止一枚键盘,网管要账,被他一眼剜得脏话噎住。
沙晓瑜的8k跳得流畅到极点,朱文龙偶然进到她房间,一比次了不少。朱文龙半算不服,敲过去一句你挺厉害,她秒回个带副笑脸的嘻嘻。就认识了,聊起来,十天半月,朱文龙发觉她特别苦。死了爸,后妈养,弟弟有血液病,但老趴窗子偷看她洗澡。
漫聊及死,沙晓瑜思路挺神异的,她说如果是我我希望能是跳楼死。那不成大饼了?朱文龙笑她,说,你们女孩不都爱割腕啊吃药的什么的,干嘛非跳楼啊?丑相。
跳楼那时间够你后悔啊!你咵嚓一蹦,呼呼往下掉,掉到半路了你肯定要想,哇靠这么高,我后悔了啊!但怎么办呢?你又没个翅膀,又不能后悔了,只能等着落地上死。刺不刺激?
朱文龙闭眼,体味了一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结果更想看她的模样了。是副深凹的大眼吧?皮肤可能不很白,但紧的发亮?纹了吊眉涂了红指甲,是不是也抽烟?好韵味的那种。朱文龙给她发了视频邀请,沙晓瑜挂了,摆明了你别靠太近。朱文龙怏怏的,沙晓瑜没会儿却发来张自拍。——细眼睛小鼻子,迭起的上唇模糊进人中里,头发半长不长,软趴趴的。其实长相蛮纯的,像对这世界依然充满了兴趣。她跟来一条消息:我爸活着时候老说我不漂亮,薄命相,你说呢?
见面那回,朱文龙抡了龙虎新聘的执勤,就为他新来,不懂规矩,不肯为他放行。执勤的也不是个软卵,硬能爬起来还朱文龙一板脚,踹脏他一身雪亮。搁平常,朱文龙不可能拍掉脚印就小事化了,但今天他不愿迟这个到。面约在素水葡架东路一家冰饮店,朱文龙拦了摩的,飚一路,吹出个背头。沙晓瑜来的时候他正奋力按着,企图按回那个小偏分。沙晓瑜俨然也精心打扮,淡蓝的筒裙,贴钻的凉鞋,指盖上一层蕊黄;她背个苹果型的小皮包,前胸后背一码齐平。冰饮店地段奇异,矮于葡架路,要下一截水泥的楼梯,潮阴阴的怪不得做冰饮。朱文龙不得已仰头,率先看见她葱白样的小腿。
劲舞团里约面儿纯为上床,蔚然成风很寻常了。朱文龙看黄碟喜欢挑洋妞,喜欢盆大的奶子夹着男人那话儿,那蕊头跟蜜枣儿似的。招待所的一张小床上,沙晓瑜的两乳像略略拍平的碗底,两排肋条,一撮黑绒,青雉得要死。女娲做她不给漂亮脸,也留情了,男人以泥女人以水,她是用的和田籽料,经络都用笔蘸着浅红青绿勾出线了。朱文龙内心波动剧烈,觉得自己爬上她,就像钝器遇上了原石。
一次下来,兵荒马乱,床单洇下块枣红的印渍,极具表达性、仪式感。朱文龙羞恼于自己表现拙劣,这羞恼从而无端端殃及沙晓瑜。他光着膀子爬下床,背过身胡乱找长裤里的烟,边镇定说,以后咱俩就别见了,游戏可以照聊!
那会儿黄昏了,太阳像人,赶上交接班,也倦怠得柔了。沙晓瑜沉默的时间久到朱文龙以为她在哭,没成想腰上挨了她一记。又以为是打人呢,埋怨呢,朱文龙扭头,发觉沙晓瑜是在拍他衣服上踹上的那个脚印子。和田籽料上流光溢彩,沙晓瑜不能说笑模样吧,但至少没甩脸子,她说,行呐,我出来一趟得瞒着我后妈,本来也挺麻烦。捋平蓝裙子,蹲着系凉鞋纽襻,她咽了一口又说:“我穿的还是我最好看的一双鞋呢。”
要开门走了,朱文龙才不可琢磨地上前一扽,看见她噙眼里一汪泪水。沙晓瑜抡开他胳膊,梗着脖子,泪光盈盈地怒视他。女孩儿的眼泪调和倔强的恼怒,最能催化出女人的美艳,就那么一刹那的化合反应。也不怪都说人至贱,朱文龙被慑住了,才一咕噜栽进去。但他承认他这回怕了,没想到也不愿意到这步。人是到穷途,才最先窥见怯懦的神经。
朱文龙偏开头,“我说,你把孩子流掉,我家出钱。”
沙晓瑜消化了半分钟,下颌一下收紧,怒喊:“我他妈不干!”
毛豆今晚当时要没接住她呢,她这不就.......朱文龙突然就想。
雪点子往下飘的时候,兰舟柳亚东跟导辊车间门口蹲着嘬烟的毛豆何建明碰了个对脸。何建明外号儿就叫“精豆儿”,一眼认出龙虎那闷青色的腈纶校裤。他吐掉半截烟,拉着毛豆站起来,仓储保管似的大声问:“干嘛的?要找谁?”
“找传武的朱文龙。”兰舟接的话。
毛豆看眼何建明,何建明抱着胳膊,摇头:“没见过!不认识。”
柳亚东点头:“那行。”边绕开往前走,边瞄见仓门边上立着两个洋镐把子。
“哎!”毛豆展臂挡:“谁他妈你们让过了?!”
柳亚东一抬眉:“不不认识么?”
毛豆张嘴还想解释,何建明率先去拎了洋镐把子:“给他说个毛呢还。不让过就不让过,不想挨揍就劝你识点儿相。啊?”镐把伸出去一指。
打架这事儿忌讳一堆废话,挑明了就上。兰舟避开何建明上来的一镐把,柳亚东当机立断扑上去当胸一脚,俩都后悔怎么一路没揣上点儿碎砖破瓦。何建明毛豆净是些街痞的路数,乱拳,揪打,伸不直的撩阴腿,舍远求近地踢胫骨。武校规矩多,一味遵从章法来,兰舟柳亚东力道有余,野蛮不足,胳膊上挨实了几镐把。柳亚东一迳挡脸后退,何建明迫近;毛豆吱哇瞎喊乱耍镐把,脏指甲抓挠兰舟的喉咙,兰舟钳住他手腕往反方向撇,稍一吃劲,毛豆就屈膝嗷嚎。何建明算仗义的,镐把就势迎向兰舟。柳亚东挡到兰舟身前,展髋侧弹腿,一脚击中何建明上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