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60)
因为那点不可说的破事,席要办得谨小。思前顾后想不出好地方,老唐给主意:不行给武援朝点钱,我们盘他舞厅一晚呗,自家热闹呗反正是,大了没用。
就这么说定,浮皮潦草,简简单单。许青青半个不愿意也没有。
喜日子这天,响晴,吹和暖的南风。柳亚东胡自强屁股一大早各遭涂文一板脚,吼:“起来!都去给我帮忙!”迷瞪瞪看一圈:屋里喜字贴遍,红罗挂起。
素水嫁娶严谨按流风遗俗来,流水宴席大操大办,应当要连吃三天。涂文不愿许青青屈就太多,再删繁从简,亲要迎,酒要请。
技校宿舍三间房被当许青青娘家,吴启梦原前用的那张梳妆台,也挪给新娘子梳洗打扮。焦丽茹领来了春水堂一帮坐台妹,叽叽喳喳说笑,像操办自家喜事。先给新娘子梳头,盘圆髻,簪上塑料玫瑰;又描眉画唇,抹得她两颊奇红;再戴金银细软,弄得她贵气逼人。说豪气,当属焦丽茹。她拿来条秋水伊人的红裙供许青青作婚服,又送她一个锦盒,说旧强喊我一声姐,我拿他当自家弟弟待,你以后就是我小弟妹。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俩要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啊。锦盒打开,一只碧似滴露的翠镯。
坐台妹哄一声嚷开,要么嗔怪她偏疼金鼎这头,一碗水就没端平过;要么摸着那红裙的绉纱,呐呐说颜色真正,真美,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嫁一场,不风光也好。
唯独邹静静,人群而外,盯看斑驳白墙上的那张明艳的喜字。看得重、牢、紧,以致幻视,“喜”上浮着梦雅的马脸。
梦雅嘴漏,悄悄跟她说过,她真名叫马悦琪。她那会儿纵声大笑,说,怎么你还真他妈姓马呀?!人如其名啊你。
“我要结婚喽。”
邹静静猛掴自己耳根,扇断这一句徘徊不去的,聒噪的低喃。
焦丽茹扭头,看她正在身体各处慌张摸索,惘一张脸,像在找打火机。
“静静。”焦丽茹喊她。
“哎。”邹静静扭脸,旋尔咧嘴,惶惶笑:“......姐。”
“打火机去找隔壁的伢伢借,他们有。”
“哎。”
邹静静和抱着满箱喜糖的柳亚东撞了满怀。定睛看清对面人,柳亚东筋一跳,脸欻拉板成个砖。他朝左,她朝左;他朝右,她朝右。邹静静笑不是恼不是,心腔堵塞的那点儿烟云,疏散少许。她眉梢慧黠地一翘,屈膝下蹲,伸手速速拧了柳亚东香火炉一把。心说好家伙,睡着都沉甸甸肉津津的,现在的男孩儿营养是真好。
“我操!”柳亚东险没蹦下楼。他横眉怒目,张嘴结舌,手抖如筛,如蒙大辱,“你他妈——我操。”
“换句不行么?”邹静静皱贱兮兮比v,“让你个小屁伢人不大,给老娘甩脸子。”
柳亚东扭头要走。
邹静静喊开:“哎,等等,你借我个火!”
柳亚东皱眉、啧嘴,急巴巴地腾出手要往西裤兜里摸。邹静静挓挲着两掌上前,说:“来我自己掏。”
柳亚东连退三步。
邹静静笑出鱼尾纹了,“我错了,不逗你了。”双手合十,朝前拜拜。
接打火机时,邹静静瞄见他左手空缺,一僵,揪住朝前扥。柳亚东:“你要干嘛?”
“这咋弄的?”
柳亚东微一挣,朝里缩,“刀割的。”
“谁割的?”
“忘了。”
她温温的指腹在空缺处一抚,他停着不动。她并非真的怜惜,他也不是容忍。同质同构漂泊者瞬息的彼此抚恤,无关任何一种情感。
思华的小武几多年后还叨呢,说,那狗屁婚礼真叫没见过!我是新娘我才不嫁,逗猴儿呢!
舞厅大门紧闭,门口挂牌:暂停营业。席桌是临时拼的,有的圆,有的方,塑料椅摆一圈,铺张塑料桌皮就算妥了。吃席也简单,净是冷荤,盐炒花生盐水毛豆凑个碗碟双数,烟酒倒管够。臭葱几个鼓着腮帮吹了一下午五彩气球,捻根红绸串起,四角高挂,大差不差,是那个喜庆的味道。涂文不讲究,仍穿那件买枪那天的西装,襟前一朵椒红的玫瑰,人遭耗子按倒强描了眉。他那两根本就不淡,一加渲染,虎虎生威,人登时形如梁山李逵。他蹬腿,笑骂操你们娘老子!都想造反啊!被凌仔狗胆滔天地捂住嘴。好比强奸,老贾叼个烟,捻着粉扑撸起袖,朝他两颊一按,狞笑说:“新郎子,面颊红润好气色,肾好种好,来年添子添福!”——涂文成了猴屁股李逵。
被搡上人前,涂文抻着衣摆一抬脸,哄堂大笑,座下掌声连连,哨声迭起。有谁起哄喊:“花大姐!花大姐!”说这模仿起猴儿叫。
“都笑个蛋!头给你们拧了!”涂文龇牙,更滑稽。
许青青攥捧俗气的塑料花,从DJ台那头牵着红裙摆走过来,她停停退退,几次反顾。都静下来不说话了。涂文见她就快窒住了呼吸,那刹竟有个荒唐的冲动:他想举手喊停。他发觉,他未必落入的不是个人生的陷阱。
许青青一口气深吸慢吐,朝涂文瞄,眼盈盈欲语,有赧然与牵恋,很美。
涂文又释然,心轻如羽,随宇宙球灯旋转浮漾。
按流程献祝辞,起热哄,吃酒席。老贾频频随酒,一桌频频饮,卤拼嚼得剩碎骨残渣,三个人里只剩柳亚东神思清明。老贾要接着拉他划拳,遭新郎子涂文夹颈,被一剪一扥,甩去了隔壁桌吹牛。
涂文刚挨个敬了酒,实打实喝的是高度烧白,人发晕,醺醺然。他两颊飞红中和了野蛮,眉间喜意才和他前襟的玫瑰合衬。他说,小柳嘘——你听我说。柳亚东屏息,支起上身凑耳朵过去。他手指划拉,丹田发力憋个猛嗝,柳亚东险没耳鸣。涂文笑嘿嘿,“哎,对不起对不起。”又勾手让他来。
柳亚东又凑过去。
“十月份,我要接一批过关的货,我带上你们。你喜欢深圳么?”
柳亚东缓缓摇头,又幡然点点。
“你那钱,我存进你折子了,有空瞅瞅。够用一阵儿的,但深圳花销大。”
“深圳?”
“经济特区!”
“你是说......”
“具体的你也别管了。”涂文迷瞪瞪的,眉毛要起飞,“漂泊的人不会变老,走在路上,梦经过他......”
柳亚东似笑非笑地看他。涂文说矫情话,约等于母猪上树了。
“诗!旧、强著!老牛逼不老牛逼?”涂文朝额际一?,扶着桌站起来巡睃,瞪住正跟老唐碰杯咪酒的小武,喊:“武援朝!去开音响!跳舞。”
兰舟沉落洼地,周折地出水,睁眼后晕眩得不行,人也累得叹息。柳亚东支颐,正沉沉地看他。
“......我又喝蒙了?”
“算吧,三四两白的。还晕?”
“晕。我趴了多久?”
“半个钟头。”
“人都走了?”
柳亚东朝前努下巴。
兰舟翻转头颅,望去舞池。焦丽茹教着胡自强,臭葱掐着凌仔,老贾搂着老唐。晃晃悠悠,嘻嘻哈哈,在跳抒情的慢三慢四。
“你想跳么?”柳亚东悄声问他。
兰舟闭上眼,“不想,我好晕。”
“那你就干看吧。”
兰舟又扭回脸,“更晕了,都在转圈。”
“那你看我。”
“那你别晃。”
“谁晃了。”
舞厅不大亮,这桌又在阴面。柳亚东低头,把吻印到兰舟唇上。兰舟猛然朝前一搂,柳亚东抱着他滚倒进桌下,吻变热也加深。桌皮薄匀不破,幔帐似的透着微光。
夜半,涂文松垮地半坍在许青青身上,搂着她转圈圈,是支不成体统的贴面舞。许青青哼着温柔曲折的调子,跟他一迳晃去角落里,红裙摆直晃直晃。“你真漂亮,媳妇儿......”涂文摩挲着她脊骨喃喃低语。他数她串珠似的骨节,仿佛触摸着幸福的门楣。
第34章
小金沙除外,覃海俊身后资产抛售变现,邵锦泉递盘,接下他县南的歌厅“天使之夜”。邵锦泉酸腐多作怪,嫌名字土俗,首先把门头换成了“砂砾”。焦丽茹问他什么含义,他说没含义,喜欢Sally叶倩文,取个谐音。
歌厅之前雇佣一批侍房监钟和技师小姐,东家拍屁股抽身,欠着大笔工资没结。一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二是破罐破摔爱你妈谁谁,众人围追堵截,拉横幅,打砸闹,歌厅室内翻修几次喊停。臭葱带人先去好言相劝,脸被离索的技师小姐拿指甲挠成了五子棋盘,老贾几个笑了他一礼拜。像觉得行之有效,愈闹愈过分。到打头一个北方房侍攀上二楼平台割断了外墙工人的保险绳,把人摔了个腹腔出血加盆骨骨折,邵锦泉才恼。
涂文调停带人很少,多不如精,有柳亚东。他如今像涂文用着轻便适手的一根钢管。
镇压自古皆武力,邵锦泉嘱咐说打男不打女。那北方房侍是肥水滋养,身板高柳亚东一头有余,一掐住他脖颈,下手就没分寸。一向是这样子,练家子更谨严,野路子最蛮悍。柳亚东被搡贴上墙拳击眼角,眉弓裂了口,划道血线,糊了左眼视界。柳亚东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掰他拇指,借力朝虎口方向旋拧。那人吃痛,手懈劲儿缩回,柳亚东信手拾一根枯枝朝他眼珠子假搠,房侍应激抱脸。拳谚说一寸长一寸强,房侍下盘板结,只懂蠢笨地朝前,挥拳击柳亚东下腹。柳亚东左臂挡拳,右肘击颌,听这人呜咽着后仰,就上脚拦腿,屈臂横肘击胸。咚的,人滚地,像堵坍了的墙。
涂文扭头,看柳亚东喘吁吁地挂了彩。他扬手一钢管朝下抡:“还你妈敢下狠手!”
人又成了油锅里的硕鼠,吱哇乱叫,左翻右滚。
大捷,个个给揍得蔫巴巴惨兮兮血艳艳,小姐们花红柳绿,吓得缩在一旁抱头哭嚎,一哭命惨,二还哭命惨。涂文叉腰叹气,说都他妈闭嘴,站起来跟老子走!把人塞进两辆金杯小面包,一股脑带去了铁路医院。不单给包扎止血,还给买了盒饭。
柳亚东把沉甸甸的小皮夹拿给涂文。涂文坐椅子上翘脚,端是副黑老大派头,“你们一共几个人啊?”恨不能夹着个雪茄装洋。
北方的那个吊着胳膊包着头,不敢不说,瓮声道:“算上我,拢共十六个。”
“你们都哪儿人?”又问。
吉冀皖桂。
“冤有头债有主。”拉开皮夹里头是钱,“该谁找谁。真以为我不敢叫条子拘留你们几个?别太他妈的不识好歹。”
有个女的吱声:“不然俺们真不知道找谁要钱,俺们就不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