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71)
临了她加一句:祝你发财。
一看晚了,胡自强小跑着回春水堂。金碧的门头下人进人出。胡自强跑得膈膜生痛,被往外出的邹静静拦住。
“哎!正找你。”她抓着他胳膊,“快去找辆摩托来。”
胡自强微怔,随即反手擒住邹静静的胳膊,“怎么了?”
邹静静身上是粉香混着酒味,口红晕在嘴角,鼻尖闪着油光。她昂头,眉心打个结,酒陪了不少,说话舌头发直,“今天我跟丽茹姐陪一个地条钢老板,跟邵老板那边也有往来的,他妈的个屄,人模狗样的烂东西,摸我几个就算了,那地中海的手都快伸丽茹姐裙子里了!”
胡自强忙问:“她没——”
邹静静一个安抚手势,“是搞得不愉快,老苏进来装老好,丽茹姐敬掉半瓶人头马才没怎么样。吐得呀,脚都软了,我跟小雅都扶不住她。”
胡自强皱起眉,“那我送她回家去。”
“要你?猪似的捆摩托上驮回去?姓苏的早开车送了,可我心总放不下。”邹静静心神不定,扪着胸口,半截儿天堑隐住,“老苏......我怕他要钻丽茹姐的空子!醉成那个样子鬼晓得身上什么人,我一个坐台的能跟他妈谁拿乔。你快!看看去,别让那逼老头挨丽茹姐的身!”说着推搡起胡自强。
胡自强脑子里“嗡”了一声,脚却没动。
老苏那次挥刀,肉铺里斩块肋排似的利索,指头落地,截面有筋有骨。黑子如捱着刮鳞的活鲤,躯干蜷缩弹开,呼痛声随血迸溅一屋,像踩住了猫儿颈子。老苏全然不管,保准死不了,没疼死的,他就悠哉哉地弯腰,拾起那两截骨肉去水槽下冲洗。剩饭端来了,老苏地上码齐两根,钢刀又成了厨具,他“笃笃笃”地切碎它,切骨的动静像嚼烂块猪耳。碎肉拌进饭里端出去,狗饿狠了,吃个精光。
事儿就成了梦魇,扰得胡自强几日无法安眠。连带那个人,想起来都畏惧得牙颤。
邹静静瞄他,立马懂了:“你怕他呀?”
“我不——”
“什么不是!”邹静静沸水上灶,叫:“丽茹姐白偏疼你,养你是要用的,她在做慈善!——那我自己去。”
胡自强手攥拳,指甲掐进肉,挡着她问:“他跟她走多久了?”
“没一会儿。”
“我去找摩托。”
胡自强骑得飞快,几次险冲进田垄,又以一个惊慌的拧动迅速摆正龙头。风呼呼擦过,路上,他心一阵冷一阵热。
洋楼里外都暗黢黢的,老苏车就停在前庭,前庭花圃里伺了丛秋海棠。他整个儿扑进后座,正热奸焦丽茹。电视剧里,歹的一方通常凶神恶煞色字当头好比屌勤加修炼化为人形,被奸的有泪如倾誓死护着狗屁贞操,坏人越权界行坏事,中国人的戏就是这么爱憎分明得好看。可透过车玻璃瞧,他俩似乎不是:老苏也沉痛,脸上抓痕纵横,左眼充血,他动腰不止气喘吁吁盯着焦丽茹,恨又怜爱;焦丽茹下半身再狼藉,手始终抵着他两肩维持一个间距,她瞪他,愤怒无助而已,没有恨意。
关系都有前情,他俩的前情在2001年。焦丽茹初初涉商,被几个洋倒爷拐骗进私车,拉去了县郊好险被轮。老苏夹根片刀单枪匹马救了她。她毫发未损,他负伤,好险要摘肾。她悉心照料,他骂她没心眼的蠢女人。而后几年,还有些琐细的小事累叠,弄到哪怕这个份上,中间已是仇隙假谲,有过温情感激也无法付之一炬。不过是前后一比,都怔忪懊丧,想人的关系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胡自强没来得及懂这些。老苏头皮撕痛,被揪着头发朝后抡,“你去死!”
焦丽茹就没全醒,脚轻头重,瞥见胡自强手里攥着半块青砖。他砸一下骂一声,在老苏额上击出个血红的凹塘。
“你去死!”
沉潜日久,人突然爆发,变得怨毒。
第40章
许青青回阜阳老家流掉涂文的一个孩子,没给他知道;茶楼里就那瞎搞那一次,又有了。她想自己是块沃得很的肥田,沾不得丁点雨露。可也怪,何老卵那么盼着耕耘都没留种,涂文发发必中,是什么庙里求来的多子多孙运?可惜没那命。
这次再流没做干净,尿出马桶里一汪新鲜的血,头咕咚磕在了洗手池子上。涂文听了动静撞门进来,吓得心冒上了扁桃体,瘸着折了的那条腿,抱起她就往医院跑。医生确诊:“你得刮宫呀,壁已经很薄很脆弱了。”许青青求医生千万别告诉他。
骗说是炎症,许青青诊室里挂了一礼拜点滴,给涂文折腾够呛。金鼎的活儿他照忙,媳妇还得伺候,这头凶神恶煞的水钱刚断,那头老鸡汤要潽锅了。许青青顿顿三菜一汤鱼虾轮番,肉都是涂文剥壳去骨拆好的,蘸了料子,就差喂进嘴里了。不负他心血,许青青没几天就养皮实了,膘都见长。她叼着筷子笑:“我真是挺替曹露亏心的。”
涂文盛汤,边白眼直翻,“你吃饱了撑的,操她的闲心。”
“我是炫耀好吧!”
“行了吧你。”涂文笑。
许青青冷不提防说:“我给你生一个吧,我们可以生一个闺女。”
涂文一怔,而后狠狠摇了摇头。
许青青心揪着,“生下来,我可以送去阜阳给我二姑带,她——”
“青青。”涂文没敢看她,怕自己目光都不坚决,“咱们一开始说好的。”
“也是......我脑子混了,说鬼话呢。”许青青抿口汤。涂文买了吊子煨的老母鸡,浮油厚厚一层,香到了天灵盖。
涂文心疼她,胳膊一伸,把人捞到腿上搂着,“有你我够了,我知足很了,青青。”
“嗯。”亲他一口,盖了个油印子。
“去深圳之前我就去做个结扎,我他妈太强了,不从根上解决不行。”涂文又搛一筷苔菜给她,“等回来我跟泉哥要两天假,我带你去重庆玩一趟怎么样?”
许青青一口米饭嚼出甜味才咽掉。她说:“我倒是想去青岛,不是有海么?”
“吃海鲜喝啤酒啊?”涂文也笑,“随你,就青岛,你穿那个三点的泳衣给我看。”
“你真是十足的臭流氓。”
“嘿嘿。”
“然后我们再去重庆?来得及么?”
“行,随你,大小姐!”
今年照旧冷得早,饮茶亭路渐有卖烤梨油茶的摊子,邵锦泉出远差,侯爱森从蓝湾又被调回砂砾当领班,统管大事小情。胡自强三四晚没回职工宿舍,兰舟不放心,跑去春水堂找人,被告知是陪焦丽茹去邻乡看一块化工总厂的地皮。正打算回金鼎,在回廊撞见邹静静。
她嘴角淤青,头发湿水,模样狼狈到极点。邹静静绕开他要朝前,又突然咕咚朝前一跪。兰舟赶忙蹲下去扶她,发觉她两膝红肿的不成样子。
邹静静回了休息间,首要就是漱口,咕噜噜的费了怕是有两升水。屋里奶罩丝袜横飞,兰舟不敢瞥,问她要药箱。邹静静揩着嘴巴从厕间出来,笑说,药什么箱啊装精贵,两天就好死不了,谢谢你扶我。兰舟叹气儿,起身跑了,没会儿又折回来敲门,手里多了瓶红花油。邹静静蒙了,转瞬又笑逐颜开。她歪个脖子看兰舟,问,你们武校男孩儿都这么会疼人么?我给你当女朋友好不好?你疼疼我。
又非说不会抹,装傻充愣女流氓嘴脸。兰舟没辙,蹲下折起袖子帮她。
邹静静腿哪像个姑娘的,斑痕红的褐的紫的青的,颜色缤纷新旧累积,好比过得是喜儿的苦日子。兰舟先在掌根哈口热汽,再倒油上去,敷着她膝盖,揉开碾匀,力道很见分寸。邹静静不多时给揉困了,仰面往乱糟糟的窄床上一躺,大腿岔开,艳粉的内裤正冲兰舟。他头低垂,脸能烙饼,忙拾件裙子给她盖上,结巴说:“好、好了。”就要走。
“哎。”邹静静弹起,拽住他,说:“急什么,追债啊?聊会儿。”
也不熟,聊什么呢?——柳亚东。
邹静静也没别的,就是喜欢他那个男人味的眉毛,他那个冷兮兮的薄眼皮儿,他那高鼻梁,他那个身量,那半天憋不出几句话的臭德行。说白了,这么硬净的一帅男孩儿,活生生、热腾腾的,树似的舒展在她眼前,她臭不要脸,心竟真的悸动怀春。她都不好意思承认,怕把人牙笑掉,可不服气,琢磨着,率先进他心里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美女?温良?纯情可亲?看啊猜啊,有点妒忌,然后蒙了,不知不觉陷入了恍惚——操,是个男的啊,柴了吧唧,没胸没屁股,有泉水一样锃耀的眼睛。
邹静静盯着兰舟抽烟的侧脸,冷不提防,伸手扯了下他羊毛衣领。
兰舟朝后闪,“嗯?”
邹静静耸眉,“吻痕喏。”
此地无银三百两,兰舟倏然按着脖子,眼睛睁大,红从耳根朝上漫。
妈的真纯!怨不得被当个宝。邹静静故意逗他,凑过虚声问:“他那方面好强吧?嗯?老早我们几个就看出来了,穿裤子都遮不住,嘿嘿。”
兰舟朝那头横挪,眼神乱了,泉水冒泡。
“你真的甘心啊?你一个男的,撅屁股给男人抱,你就不想碰女人?”邹静静若有个信子,这会儿必然嘶嘶吐呢。美女蛇美女蛇,说得是她,辣且毒,窥探人眩惑人,又有个要命的七寸。
兰舟吐了口气,水面很快静寂,他点头说:“我甘心啊。”也不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口吻里竟有幸福的酸馊味。
邹静静坐直,白眼朝上翻,“呔!”
——小玻璃小情种,呕呕呕。
烟抽完一根又续一根,兰舟摆手不要了,找个纸杯接了点水喝。
邹静静说:“我听人说,前几年两个男人搞一块儿谈恋爱,都算犯法有精神病,能抓呢。”她笑,“有意思啊,原前什么都犯法,跳舞犯法,夜里蹚大街犯法,跟人办那事儿犯法,人谈恋爱也犯法。妈的,就吃喝拉撒不犯法,那光吃喝拉撒算人么还?是猪吧。”
兰舟捏着纸杯,杯口皴皱,“会抓吗?”
“抓呀!”故意吓他似的,邹静静瞪眼耸眉,“我又不是没见过,华东那儿搞那种治疗的多呢,什么催吐啊电击啊。你们是性变态是毒瘤,比我们坐台的还脏,要净化,掰直那是为社会做贡献。”
兰舟低头,“我们是要净化。”
“哎。”邹静静笑,“你怎么还真弯腰了?他们都是扯淡。”
“我是说,我们是要净化,但我不觉得喜欢男的,这有什么要被纠正的。”兰舟说。
邹静静讽他,“光你觉得有屁用,法又不是你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