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76)
近水风寒,思绪速冻,人就容易死心塌地地求了结。
胡自强舔嘴巴,说:“丽茹姐,天亮了我就去自首吧。”
焦丽茹啪就给他脆响一巴掌。
“人是我整死的,也是我推进水里的。”
胡自强定定瞪他,莫名其妙一激灵,随即激愤:“不是!丽茹姐,是我——”
焦丽茹手狠,又给他一巴掌,“是你什么?!”
“是我,是我,丽茹姐!”胡自强两颊立即肿起一块,囫囵不清还在说。
焦丽茹心疼,手盖着他嘴巴不让他说话,皱着眉心笑说:“听我的没错。”
“我坐牢不碍事。”他低垂着头,瘦得后颈脊柱高高凸起,声音闷钝:“我不想拖累船儿跟亚东,我也不想拖累你。我一开始就......”不该为探奇,跟兰舟出了群山,好像他不适应外头,外头也排斥他。他应当是“莫不饮恨而吞声”的窝囊人生,总之:“是我错了。”
焦丽茹轻声问他:“你哪儿拖累我了呢?”
“......”
“你刚才把我救了呀。”亲了亲他鼻梁,“你是我的小英雄呀。”
说得就不是人话,失实荒谬,但因为是打焦丽茹嘴里出来的,胡自强就听信了,甚至回味着这句话,如饮酒一般觉得醺然麻木,也咀嚼出了回甘。
他一生最大的疑惑也在这晚。焦丽茹面朝水荡,平静地透露说:“我跟晓伟爸爸在一块的那几年,我排四五,算不上数,更配她的是个省城的声乐老师。眼见这树我快靠不上了,我怀了个小孩,不是晓伟。我瞒着没说,怕他逼我流掉,耗快一年生下来我就疯了,怎么能是个丫头?还有脑损伤,医生说是我愁的,宫内缺氧。这小孩算什么?我没拿她当宝贝,我拿她筹码,一残废能拴住什么?反倒拖累我。她晚上闹夜不睡觉,有次滚进那时候的组合沙发缝里了,小脸憋得跟个红柿似的,哭得那叫个尖。我那会儿真恨她,瞪着她不拽她,她过会就不动了。死时候就只猫那么大,我弄个皮箱装着,丢练马河里了。冤生孽结。”
说完,朝塘里丢烟,祭给西归的苏涛。
她说这什么意思?其实不是胡自强笨,想不通,是留给他的时间太短,来不及琢磨。
隔天收了笔水,拢共三千,跟臭葱追了三里路,时到傍晚,柳亚东总算在金鼎负一楼长廊见着了胡自强,人正从赌区出来。赌区这会儿没局。
柳亚东总觉得他瘦了、佝了,更僵成孤影一绺。
火也不知道从哪儿冒的,柳亚东提拳,箭似的奔向他,抡起胳膊砸他左颊,“你他妈!”揪着他旧袄领子不让他朝后栽倒,骂:“你他妈死哪儿了?!”
没等胡自强缓过痛楚开腔抱怨,柳亚东又问:“没事吧?!”
泛指,句子含义包括:身体没事吧?心里没事吧?没招惹别人吧?别人没招惹你吧?没干悬事儿吧?没留麻烦吧?没埋后患吧?没到绝境吧?和操/你妈的个大傻叉。
可问完就觉得无地自容。倘若涂文不死,他跟兰舟或许已在京港澳高速上疾驰,兰舟被隐瞒,而他清楚明白,胡自强是被选择抛弃的那个。庆幸和负疚胀红了他头脸,人登时酷似怒目圆睁的关公。胡自强以为他是气的,捂着脸:“疼死我了。”
“你活该。”
胡自强讪笑,撑着墙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找船儿来揍你,就知道欺负我。”
柳亚东眯眼昂下巴,“他不也揍你个桃花开,我跟你姓胡。”
胡自强垂头,灯不亮,柳亚东看不清他神色。
“没话说?”
“是我不对,该知会你们一声。”
柳亚东半晌不言,末了舒口气,搔着脖子说:“没事儿就好。”
“嗯。”
“疼得不行?”指脸。
“疼得不行,你连着拿了两年的校里散打金牌呢。”他面颊显见青了一块。
“我给你找个药膏儿。”
胡自强望着柳亚东转身朝楼上跑,不久后抱头,蹲进无光的暗角。
龙虎食堂槽糠烂菜,逢谁生日、得奖、获假、有桃花,爱去苍蝇馆子搓一顿。涂文有阵儿提过,说文明巷月前新开了家菜馆,老板娘是黄山籍,臭鳜鱼、毛豆腐、泥鳅面,张罗得一手好徽菜,地道且不贵。柳亚东摸了几张毛领袖,找老唐告假,做东,黑天了拉着船儿跟胡自强去要了一桌。意思说,我的十八懵头懵脑就给过了,屁也没干够亏心的,吃喝虽无聊,但也算不辜负。另,咱们也好久没头挤头吃一顿了。
约莫名声不响,门面客不多,老板肉鼻国字脸,殷勤得叫人不适。“您们要吃什么?”柳亚东这挂上哪儿都受鄙视,小屁孩、不好学、野着长,几时在别人跟前当过大爷?露着獠牙才行,太过自尊敏感会尤其痛苦。而反之一下被优待,也会不适。兰舟心是琉璃的,他率先不好意思,板着舌根竭力说普通话,指着菜单,朝屈膝笑面的男人说:“这个,还有和这个,都不要太辣。”
“您们喝什么?”皖南口硬憋的字正腔圆。
柳亚东问:“您有家乡酒吗?”
老板弯着眼:“原浆古井贡!曹孟德老家亳州的九酿春酒变来的,浓香型,酒中牡丹。”
“麻烦拿三瓶。”
兰舟瞪他,又没说话。
成人间的酬酢往往显得韧性,溜须拍马、夸夸其谈、口腹蜜剑、掏心掏肺......怎么都“情有可原”。但兰舟几个踩着泥潭,涉世却浅,都不曾有这样的训练,喝是想喝,说是想说,哪怕碰杯都铆足力气生怕不碎,那脆响都是诚恳的。
兰舟白酒量也就瓶盖那么浅,怕自己晕了,三个夜里都得睡马路,于是怂,抿了一口就停,要了支可乐解辣。风还是飒飒的,只言片语说不痛不痒的。譬如,说在彝族满十八没用,生娃才算男子汉,柳亚东鄙夷,说什么狗屁;说今年校武赛不晓得谁能拿首奖,胡自强捧臭脚,说原前亚东在,其他人都是奔第二去的;说小时候生日,大玉会煮碗面卧个蛋,兰舟就说,回去我就煮,卧两个。大篇废话叙过,盘空了两只酒空了一瓶,兰舟听他俩说话明显发飘。
胡自强不像那么容易醉的,醉也不像是个会事瞎说的:“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奢哲?”
兰舟搛苋根的筷子停了停,柳亚东也一时不答。
胡自强冒进地重复:“亚东,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奢哲?”
“是。”
“你也不怕?”
“我跟你半斤八两。”
“你瞧不起过我吗?”
“从来没有。”
“好。”胡自强咧开嘴。
柳亚东忆起自己在武校第一次见他,他被老广差去给他俩抻筋开胯。彼时胡自强也是这副笑容,诚挚不作伪,些微发傻。柳亚东那会儿心想,这人还真是张经了风霜的异族脸,西南那样熬人?但牙倒漂亮,无一杂质,砗榘一样雪白。
不久又消几两酒,兰舟抢过酒瓶不让喝了,说:“胖子也是这月生日,月底。”
“我记得。”柳亚东抢酒瓶,“他信你没回吧?”
兰舟朝后举高不让,“我没写过,不知道怎么写。”
“他都敢你还不敢。”柳亚东放弃,扭头倒茶喝。
兰舟琢磨,“要不我给回个电话?”
“校里又不给装手机。”柳亚东耸肩。
“舍监阿姨的小灵通号我记得。”兰舟记恩不记仇:“她冬天还给我们分过橘子。”
胡自强说:“哪有电话亭?”
老板心明眼慧,耳朵还尖,探头说:“电话呀?来来来,我们里屋有,借你们打!”
拨了两次是空号,柳亚东笑话他,你记住个屁了,兰舟朝他瞪眼龇牙。又想了片刻,改了尾数,才算输对。嘟嘟一阵等候音,那头响起个温软的喂。人是这么软弱多情的?就个舍监,居然还鼻酸了。兰舟擤了个响,忙说钱阿姨。那头呆呆静了几秒,倏然笑说,你呀?407的兰舟。你记得我?兰舟微诧。她答,记得记得,你名字好文雅,跟明星似的。又问,不是实习嘛?好不好呀?什么事呀?兰舟才把目的说明。钱爱萍连连应,好的好的,我就去叫,哎呀,今天晚训拖了好久,累坏了,我怕伢伢睡了。
按的是免提,柳亚东胡自强都喜欢听这样的人说话,明净无比,会让人误以为人世是慈悲的。
罗海蒙着接了电话:“......喂?”
柳亚东凑近座机:“胖子。”兰舟胡自强跟着喊他。
罗海短促一声惊喘响在滋滋啦啦的杂音里,他抖巍巍地应:“船儿,胡孙儿......东哥!!”——接着便放声大哭,好委屈。
说真的,谁他妈不想哭呢?
那半瓶古井贡还是给两人分了,后劲涌发,于是果不其然醉成老泥。都不矮,于兰舟就是落水的死狗,扛不动,拖不动,滚不动。馆子老板真叫个现世雷锋,捱寒去对街叫来辆柴油蹦蹦,帮着磨嘴皮子还价不说,还盛了瓶自家制的荸荠冰糖水,说拿走给俩小伙子回去灌,宿醉伤肝,下次可别年纪轻轻喝大酒。兰舟真要是个富裕的,恨不能结账多塞他两百,可惜不是,就只能不断致谢,妄图不辜负他的善。
“哪儿?”,“饮茶亭路,金鼎茶楼。”
两人上车就眯了。胡自强头抵车壁,贴着钢骨,兰舟怕他路上磕伤,就拿手垫着;柳亚东枕兰舟膝盖,睡时眉不杀向发际,而出疲沓弱态。月一路跟着蹦蹦。
兰舟真想把余钱递出去,说:师傅,你只管朝前开吧,一直朝前。
第43章
“10月12日至10月17日,神舟六号载人航天飞行圆满成功。我国仅用两年时间实现从神舟五号“一人一天”航天飞行到神舟六号“多人多天”航天飞行的重大跨越,标志着我国在发展载人航天技术方面取得了又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胜利。”
这会已立冬前后,哈汽成白了,这是一月前的过期报。头版新闻行文慷慨,题头硕大、加粗,昂然得让柳亚东认知割裂,他本能地认为或许素水是素水,“中国”是“中国”。
兰舟也眠得浅、醒得早。他钻一颗刚剃的脑袋出阳台,吸他吐的二手烟,问你冷么?柳亚东瞄眼胡自强被筒里的大脚,说,来让我抱着你就不冷。兰舟睬他个鬼,丢一件厚袄给他。柳亚东披上,搓手朝前远眺。
楼前前前处有根泥灰的水塔,他权当捱寒观山。
说到地头蛇,周永德他也是素水不得了的能人,比邵锦泉只强不差。后者些微还有点矜悯在,有些事情做不绝,周永德则是根风筝线,韧长形貌,风起时又狠厉无比,否则凭他一个出狱开货运小巴的,不能次第拿下县城地盘,又把红珊瑚经营得那么风生水起。说群雄逐鹿有点儿太给流氓脸,给先贤们道个歉,他们素水这群地头蛇确实像。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掰不倒可以拢,自古有这种权谋。小金沙乱着那阵,付文强抛来橄榄枝,意思说平衡将破,为何不借机推助,再将金鼎那个一局?大饼四分不如对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