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7)
执勤的黄德雄是个黑叟,机床厂下岗的,刚嫁了老闺女开掉甲状腺瘤,武校里值班糊个口。他背盖件苍黄色军袄,解放鞋踩扁成拖鞋,撅个屁股掏行军床底掖着的尿素袋子黄麻绳。罗海朝掌心呵汽儿,嚅句“龟丞相”。胡自强一呛,柳亚东照他大腚赏了一掌。
黄德雄抱东西出门卫室,奔丧的长脸,说:“完完完,又跑一个吧还跑个滑头的,住不着我也完喽,开了我我喝风.......这屄养的伢非要跑!逮不着就掉塘里去淹死吧!”
除开柳亚东一寝,还叫上了传武小龅牙一寝。这四号少林梅花刀练得蛮利索,望月,亮势,接刀,统统身姿矫健。就是人太没点儿傲骨,武教撇条,他们能伸着舌头去舔尖儿,抗战那会儿铁定第一个喊皇军。胡自强拿了尿素袋子去分,兰舟接了麻绳手电。兰舟问黄德雄:“您晚上又喝老尖庄喝睡过去了?”黄德雄一叠额纹,一只窟眼点点的大酒糟鼻子,他闭嘴不骂了,抿嘴悻笑,怕漏了味儿。
人围一圈。柳亚东抱着手叼着拉链头,问:“怎么分?”
“就还......”小龅牙悠了圈黄麻绳,悠哉哉地也不急,说:“你们南头西头,我们东头北头呗。”
“你挺会分!”防着挨梅花刀,罗海藏半个人在柳亚东背后,冒颗头说:“东头北头净是螺丝岗死胡头巷子,南头是机床厂,西头过了秀姑桥就是油菜田,你几个怎么不去遛腿受冻呢?”
小龅牙瞪眼又眯细,说:“你个胖子少藏后头偷偷放猪屁,你给我站出来说。”
胡自强拧头,一根指头横过去:“你再骂他一句?”
“随你们吧你们东头北头,我们南头西头。”柳亚东“和稀泥”,指了指屋里垛壶的煤炉,“黄伯您就附近搜吧,水要潽了。”
柳亚东看了眼罗海,罗海那次以后怵朱文龙怵的够呛。柳亚东说就:“你别去了,跟着黄伯在附近找。”
黄德雄爱人在附近小门面坐夜班,存了辆香芋紫的坤车在武校。黄德雄拎下壶,解开车锁,推给柳亚东:“骑上肯定快点,你脚狠你注意点!别给我轴条踩断了,啊?我配不上零部件。”柳亚东按按车座,嫌矮了。他回头问:“我往机床厂找,谁跟我一路?”
兰舟觑向胡自强。
“船儿吧。”胡自强说,“我往秀姑桥那边找。”
兰舟没歧义,柳亚东翻上坤车,拨铃按闸,都挺好使。“过了月家坝还没有,就一时半会儿抓不上了,别一个劲傻跑。”又叮咛:“谁逮着谁先回来,卡着天亮前,他要动粗也别手软,他来狠更也别硬上,跑了算不到咱们头上,别白吃亏。嗯?”
兰舟跨上后座,拧开手电,五指硬邦邦僵在铁上,照出条淡黄的通路。荡出校铁门十多米,蹬过排瘟臭的便民公厕,光就猛黯,风也跌上脸。耳边呼呼噜噜是风卷琐细的遗响。柳亚东手越到背后揪兰舟手腕。说了螺丝岗是一路“高峰低谷”,颠的柳亚东声音都颤:“你揣我口袋里吧。”兰舟渡手进去,里头人间六月。兰舟昂头看天,顶黑得要掉下来:“我估摸,一会儿要下雪。”
“下呗,那多浪漫。”擤了下速冻的鼻子,洋腔洋调,柳亚东自己乐了。
度势的痞坏辅以浪漫,何其芳栽就栽在这上头。她是京籍,红色后裔,随时运倒板的父母下放素水。她离远故里时太小,万般印象均如幻梦。她不太懂游行“盛况”,不太懂红色袖章,也不知邪性的个人崇拜。她只记琉璃厂的鸡血章,环河上的角楼,鸽哨里无尽的红墙。只知人说:那儿是龙的故乡。
——素水是山的故乡、耕牛的故乡、穷人的故乡、钱串子蝼蛄虫大耗子的故乡。何其芳因时局而镂上粗鄙的印子,尽管她读外文小说,搽雪花膏,穿绸睡衣,每日用温白开洗屁股,依旧察觉两脚陷入泥淖难以脱身向她所谓的体面处。念书到进商店,她一直散漫,也一直冷傲。
供销社门市部那会儿一道店规:店员不许打骂顾客。放如今简直不合逻辑,但赶上计划经济又抓阶斗,一国上下供给匮乏,爱买买不买您走,营员目下无尘浮皮潦草,是常态。柳瀚海隔着玻柜,一眼爱上她包在皮鞋里的小脚,踝骨雪白还包着玻璃丝袜。何其芳,长辫甩过,红白格的连衣裙,珍珠白的纽扣,懒洋洋地站起来背身拿东西,还一道纽襻勾出她腰线。菜种、暖瓶胆、一批棉纱。她挑拣,柳瀚海以目光进犯,踝骨曳到裙摆,看得倾身。何其芳察觉了,人的逻辑驱使她急骤脸红,现世的秩序教她该打人骂人。想了几面,她踮脚取下秤盘上的铁坨,转身投掷去,说:“土流氓!”
铁坨在柳瀚海油蜜的额头上,留下个红印。多年以后何其芳也自满于自己这个举动,因为一是通知了柳瀚海,我不好惹;二是告诉了旁观人,我做人不轻浮、不将就。
土流氓追她以书信。柳瀚海一笔好字,纸短意长,无师自通写:小何同志,我这个人其实是很迷信的,我迷信二十岁的一眼钟情。他放下农活勤跑门市部,工分不要,惹起飞短流长,写下十张二十张含情的自白。何其芳期间仍爱答不理,给他取货,收票劵时接信,看他额头上的印记一点点变淡。回家休息了,才坐在桌边窃读他的字句,不回应。土流氓后来大胆改称她芳,又写:洁净汪汪然,真不知道昨晚月色何其?要我说是因为这里有你,月亮在学你的眼睛。
柳瀚海令她很矛盾。她亟待回城市,永远穿裙子皮鞋,永远维持体面。柳瀚海却立于旁逸斜出的短垣间,有如新枝迸生的臂膀,有消纳进嵯峨高山的胸膛。何其芳不曾直面过任何来自异性一方的爱意,这么陌生但沛然,让很多东西变得滚滚而来,密集地叩探同一处。如果不是自己习惯摆出从容冷眼的样子,恐怕就要被抖落,然后被热的浪涛挟走了。
何其芳推拒的理由很简单:我父亲迟早回原籍,好孬我不可能一直在待这个穷地方,我跟你成分不配的。柳瀚海不退怯的理由则更简单:但至少你现在没走,成分不碍我喜爱你。当间,大玉还给柳瀚海谋过一门好亲。她像拣到宝,说:狗日的驴货别不知趣,她们家厕所都通电!柳瀚海说您趁早歇,腚/眼通电我也不娶。
秋实接春华,割稻时令,转折就俗得落了下乘——何其芳踩高取货崴伤了脚踝。何其芳也不知道,柳瀚海那辆自行车怎么就那么响,上坡下川,一路琅琅的,田里割稻的男人女人都直起腰来望着她窃笑。她按着飞扬起的红裙摆,风拂云开,心噗噗突跳。遇坎儿了,柳瀚海回头让她坐稳了,说快到你家了。
何其芳又试图把东西按重要程度顺次编号:父母、做人的体面、好身份、美满的家庭、摩登的发式.......眼前这个人,实在无所指称。又熠熠发亮。
回到集体宿舍,何其芳坚决不让柳瀚海搀扶,也坚决不让他进门。行呗,那你蹦,柳瀚海歪起头,倚着车龙头笑嘻嘻,说,我就看你怎么蹦跶。何其芳用鼻一哼,独着脚,皮鞋跟子咯哒咯哒,长辫子一甩一甩。像个别致的舞姿,柳瀚海看着迷,就没预料到她又能绊一个踉跄。柳瀚海跳下车,过去把人打横抱起,抢她钥匙,开她门,进她屋,抛她进床。
流氓!
不土流氓么?你没骂全。低头又笑,说一桌书白读了,你就不能换换词儿?
何其芳急骤脸红,偏到枕头那侧,背对他。
帘外是昏昏的落日,何其芳插在罐头瓶里的一折丹桂香的发腻。柳瀚海有土方,素水贫农伤筋动骨,都是这么硬治。他找来瓶薯干酒,倒进瓷碗一个浅底,擦燃火柴引上,焰高四寸,手蘸进后就拿出,趁热力揉搓患处。何其芳将信将疑,问了你手真的不烧吗,得到否定,才脱下玻璃丝袜,伸脚掌抵进柳瀚海手心。他手掌无露骨目的地在她皮下关节间滑动。手那么宽厚、滚热,花又那么香,沉默里难免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柳瀚海抬头,帘缝漏的一绺灿金,飘流至他睫梢。他问:照片上那个是你吗?努了下嘴。
何其芳扭头看墙,四四方方一个相框。是我啊,三岁,我父母带我在天安门拍的。
柳瀚海点头说,好,叱咤风云的好地方。他没有含义,但何其芳低头问:你为什么要形容成叱咤风云?那是个大都会,我告诉你,那儿有龙气,很祥和的。柳瀚海摇头笑,我又没去过。何况你是因为在这儿,才会觉得那儿祥和。何其芳怔怔,随即轻蔑说,这儿?这里是穷山恶水。你几岁离开北京?柳瀚海又问。我七岁,何其芳答。柳瀚海站起来,盯着她如同橘肉的软唇,行!七岁,你如今二十,那算算看呗?穷乡僻壤的水饭你咽足了十三年,你不清醒?疯?傻?算不出来?你北京血早换成素水血了!你讲话没京腔,我说家乡话你句句能听懂,你还敢说什么这里那里?你敢看不起谁?
何其芳觉得他一定在生气,也涨红脸,抽开脚蹬他,总之我父亲肯定能回去的!你不要追着我杠!柳瀚海照旧连连问,你傻?这么些年谁来了回去了?你爸不是臭老九么?不是在北京被揪过政治“辫子”的么?你家已经一没遮二没挡了,谁会让他回去?做春秋梦呢?何其芳手微微震颤,睁眼瞪他,又一下就哭了。
柳瀚海倏然单膝跪倒,捧住她脸,不忍怜惜道:对不起,别哭,其芳,芳芳,这里有我,有什么不好呢。柳瀚海抬头吻住她嘴,蘸着热泪,和她满腮满脸地厮磨。何其芳闭起眼睛时,仍还顽固地说就是不好,手却渐渐攀登上他。柳瀚海吻深了,缠得她仰出脖子。他含混道:哪里不好?嗯?抱着仰进床了,何其芳才慌了,左左右右侧着脸,摸掖枕头下的信,推他:你、你先给我念念你写的信.......我不念!柳瀚海手摸到她胸前的一团软热,我现在要你。何其芳闭着眼,直坠进窟窿里。
床上万千气象,让人觉得他柳瀚海是这号事的奇才。他把所想一一在她身上施展。一次两次,两次三次,弄到天黑。何其芳从未想过第一回 就这么凶险。她摇头求饶:再就要死了。柳瀚海才不济地坍在她乳间,左峰啜到右峰,叹息道:芳芳,我的宝,你是我的了。何其芳一震,掐着他胳膊抖着嗓子:你念那个我听听。哪个?月亮那个。
柳瀚海匀好息,哑着嗓子一字一句:要我说,是因为这里有你,月亮在学你的眼睛。
记不得几岁,柳亚东翻到那封霉脆的信,读完酸的想吐,也才知道他母亲叫何其芳。念村小时碰过一次电脑。还是那个梳油头的实业家,从层叠的人里指中了他。披挂一身艳羡的注视穿过众人,柳亚东懵然地坐下,对着那个四四方方的白色方块。油头的秘书弓下腰,扶着鼠标,笑着问他想了解什么,任何东西在咱们互联网上都能查到。他一字一顿极端认真的样子,像在教一只野猴儿穿鞋。
班主任叮嘱了,说无论点到任何人,都给我说“我的祖国”。结果柳亚东小声说:何其芳。其实的其,芬芳的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