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遗容被整理得干净漂亮,身穿和他约定好出院时要穿的那条裙子,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被鲜花簇拥着,就像回到了没生病之前的模样。
火化前,安奕把那张她带进移植仓的合照放在了她手中,什么话也没再说。
他带来一个指节长的细小玻璃瓶,盛了安雅的一点骨灰贴身放好。
然后他捧着骨灰盒,将妹妹亲手埋葬在父母的墓碑旁。
安奕低头跪在碑前,背影伶仃。
严琛站在远处树下抽了根烟,待身上的烟味散掉,他过去把人扶了起来:“走吧,你的膝盖还没好。”
安奕跟他上了车,等车子驶出一段路后,他突然说:“前面左转。”
严琛侧头看他一眼。
安奕说:“去风嘉园。”
风嘉园是早些年厦川本地开发商打造的洋房小区,景观设计用现代的眼光看已经有些落后,绕过中庭的喷泉泳池,有一栋墙漆斑驳的二层小洋楼,便是安奕以前的家。
这栋房子当年被抵给债主还债,后来债主犯事,房子又被法院查封拍卖,也不知道现在归属什么人。
安奕隔着栏杆向院子里看去。
花园久久未经打理,安雅小时候曾蹒跚学步的草坪早已荒废。
门廊上外公经常坐着晒太阳的铁艺长椅也早就锈迹斑斑。
只有那棵母亲带着他一起打理过枝丫的小石榴树,还半死不活地伫立在冬日的寒风中。
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到原来了。
安奕收回目光,转身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车上。
严琛发动车子,问他:“想不想去兜风?或者出去转转,国外怎么样?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过冬。”
安奕摇摇头,他哪里都不想去。
严琛又问:“那有没有想吃的东西?你最近都瘦了,要好好补补。”
安奕干脆闭上眼,一点回应也不再给。
严琛暗自吸口气,握紧方向盘又松开,把车子直接开回澜山别墅。
下车后,安奕不让他扶,一瘸一拐地独自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严琛特意把老宅里给他妈做养生餐的营养师叫过来,一天三顿换着花样给安奕做饭,但每次安奕只吃两口便说饱了,然后继续回房间待着。
严琛耐着性子陪他,想尽办法哄他出去散心,但安奕反应始终淡淡的。
不是他故意和严琛作对,而是他实在提不起兴趣。
以前他一个人忙碌奔波,为了还债、为了妈妈看病,为了拉扯安雅长大……他总有一根弦紧绷着,从不知道疲倦。可现在,安雅没了,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掉,他的生活也彻底停摆。
还忙碌什么呢,还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他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安雅离开的那天,好像将他的灵魂一并带离了身体,他现在飘在空中、雨中,茫茫然没有任何支点,风吹他到哪他就去哪。
永远回不了家,落不了地,见不到想见的人。
安奕内心裂出一个巨大的、难以填补的空洞。
他试图用酒精浇灌,可都变成眼泪流了出来。
他又尝试用药物修补,但林誉明盯他盯得很紧,那些处方药他根本拿不到足够的剂量。
过了几天,严琛给他搬来一个不太大的纸箱。
里面装着的都是安雅住院期间留在身边的一些常用品,其中有一本笔记,是安奕常见她写写画画的本子。
笔记本已用了大半,纸张有些褶皱,其中有不少内页还洇着泪痕。
安奕颤抖着翻开,几张夹在本子里的照片就掉了出来,大多数都是他们兄妹两个的合影,其中几张严琛也在,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张折好的便签,上面是他的字迹。
本人承诺要陪安雅看大海、爬雪山、去草原骑马,绝不悔诺。
——安奕 亲笔
安奕一下哭出声来。
他的承诺还在,可当初心心念念要他写字条当凭据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安奕把字条收好,一页页翻开安雅写下的东西。
她的痛苦、她的坚强、她的恐惧、她的憧憬……一字一句,都在扎安奕的心。尤其是到生命弥留之际,原本娟秀的字体已变得晦涩难辨,每一次落笔都能看得出她当时的艰难。
她写道:好想死,可哥哥会哭。
在她生命永远停留的那天,她写了最后一小段话:哥哥不要哭,要快乐自在地生活,想我就抬头看看天。云彩是我、星星也是我。
安奕抱着本子,泣不成声。
他在极度的空虚与痛苦中,迎来了这辈子最孤单的一个春节。
窗外在放烟花,安奕抱膝坐在飘窗上,静静看着绚烂的夜空发呆。
身后忽然笼来温热的气息,他被严琛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安奕坐着没动,目光依旧停留在深邃的夜色里。
严琛特意从严家老宅偷溜回来陪他,以为这样能让安奕有所动容,可安奕和过去两个多月一样,当他是空气,无论他如何温存,安奕都是一潭死水,不见波澜。
严琛今天喝了一点酒,此刻朦胧微醺,不由有些急进。
他一手摸上安奕的喉结,手掌微微用力托起下巴,迫使安奕后仰靠在他身上。
他低下头,用尽技巧吻住安奕的嘴唇,可安奕始终不肯给一点回应。
“我很累。”安奕说。
严琛柔声道:“你乖乖靠着我,不用动。”
安奕又拒绝:“没心情。”
严琛缠着他,哄道:“上床也是发泄,你试一下。”
安奕这次直接把他推开了,“真的不想,你找别人吧。”
闻言,严琛沉下脸来。
这三个月,他对安奕可谓是千依百顺,严琛敢发誓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地哄过别人。
可他发现安奕这个人,一旦倔起来,简直油盐不进,十分难搞。
严琛耐心终于告罄,他沉声问:“以后我碰你一下都不乐意?”
安奕重新坐回飘窗上,不说话。
严琛“啧”了一声,扳过他的下巴,“问你话呢。”
安奕打掉他的手,冷声说:“别来烦我。”
“安奕,”严琛彻底冷了脸,“我翘了家里的宴席来陪你,你别犯倔。”
“我有说让你陪吗?”安奕漠然地抬起眼,“两个多月没做委屈你了是吗?那你可以去找别人,反正你身边从来不止我一个。”
“越说越来劲了是吧!”
严琛火气窜了上来,但看见安奕眼底的泪花,他又深呼吸几次,强行压下脾气。
“我知道你还在为……之前的事怨我,”怕安奕伤心,现在安雅的名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默契的禁忌,“你生气就生气,把气撒出来就算了,这一次我不跟你计较。”
安奕并没有顺着台阶下:“是不是要我感谢你宽宏大量,然后跪下来感激涕零地给你操?!你说错了严琛,我不是气你、怨你,我是恨你!”哪怕知道小雅的离开已成定局,可错失最后一面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没办法释怀。
“你把这话收回去!”严琛吼他。
“我不!我说的是实话!”
“好好好,”严琛这下真恼了,“我这两个月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你就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是吧,我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那你去找啊!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们断了吧!”
安奕噙着泪说完,严琛再挂不住脸面,神情冷冽看他一眼,摔门而去。
偌大的别墅变成一座冷寂的坟墓。
安奕待得难受,当晚便带上妹妹的东西,回到了他的公寓。
这里还维持着那个雨夜的狼狈,家具落满灰尘,空气清冷得连吸进肺里都是疼的。
安奕没去收拾,抱着安雅留下的笔记本走进旁边的小房间。
这是安雅的卧室,自她生病住院后就再没回来住过,床铺上的玩偶、墙上贴的海报、书桌上的摆件、窗台上的盆栽……到处都有她的痕迹,但一切又在渐渐消失。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