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爸的拿不回来,做儿子就去,咱们不分家。”
掌心被捂得滚烫,聂瞎子被他一个“儿子”一个爸叫的眼酸,旧情也被勾出来。
他爷爷跟他奶奶到死都没红过脸,他妈跟他爸到老都没说过一句重话,新婚夜,合卺酒,合卺双杯有永结同心之意。
特殊时候,他爷爷病死,他爹被打断双腿拖在牛棚里吊了一天一宿都没说出藏在哪儿,老爷子下半生再没离开轮椅,到死都没后悔。
碧玉龙凤合卺杯是他爸用双腿换的,于情于理都不能在他手里丢了,他欠魏浅予钱,欠他情,等到了阎王那里说好来世当牛做马去报答。
聂瞎子好半天压下胸口冒出来的那股激动,终于颤音说:“好。”
他把手抽出来,眼袋厚重,粗糙的眼眶通红,紧紧握着魏浅予手背,“你帮我买回来,我死后传给你,生死都是咱们家的东西,不叫别人拿去。”
心事了却,聂瞎子呼哧喘息,他的精神早就不济,坐着片刻就累,梁堂语伺候他躺下掖好被子,关了窗,拉上帘,两人一起悄没声的离开。
谁都没问杯子是怎么流落走的。
走廊上护士和医生来来往往,魏浅予带着心事出门撞上迎面来换药的车,梁堂语替他挡住,跟人家道了歉。
“师兄。”魏浅予窝在他怀里,仰起头说:“将来我一定不走在你前头。”
他信誓旦旦又坚定,还带着些许伤感,引得梁堂语发怔。周围人都忙自己的,没人注意这边,他摸了摸小孩后脑勺,知道聂瞎子病倒风如许忌辰也快到了,这孩子忍不住往心里藏事儿。
他师弟什么都好,只是思虑太多不像个年轻人。
“来日方长。”他说:“你有师兄,天塌下来我会帮你顶着。”
现在他十八,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不该老气横秋,被生离死别拌住脚。
魏浅予听明白了,却还是补了后半句,“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
出了医院,时间还早,魏浅予去了聆染堂跟沈启明一起合计钱的事儿,二十万不是小数目,乌昌店挪不出这样大笔现金,他们得从北京调,现在还没分家,魏浅予得跟他爸开口。
梁堂语回梁园后就去厨房找五婶,叫他炖营养品,晚上好去送饭。五婶打听聂瞎子状况,听到是脊柱癌后一个劲叹气,感慨世事无常。
晚上梁堂语给聂瞎子送去小火煨软烂的鸡汤,肉被撕成细丝泡在汤里十分入味。聂瞎子勉强喝了点汤,手还发抖,得梁堂语把着勺子一口一口喂。
他吃不完,叫梁堂语吃,梁堂语装保温壶里搁在床头,想留给他半夜饿了加餐,医院灶上半夜只有煎包,他师父咽不下。
窗外天渐黑,病房里灯光朦胧,梁堂语坐在床前削苹果,薄薄一层皮贴着肉落下,卷起来花一样。
聂瞎子靠在床头,闲着没事觑他,“你这刀工挺好。”
梁堂语说:“练出来的。”
他把苹果切开剜出核,分成小块给聂瞎子递进嘴里,“以前画画,静不下心,祖父就让我削苹果,从头到尾一根皮,宽窄厚薄均匀。削了几年,心静了,握笔也有力气。”
聂瞎子没什么食欲,但雪白的苹果肉确实好看,吃了两块,梁堂语再喂,他摇头不要了。要把苹果皮削好,得有细微的控道能力和强劲腕力,收放自如。
“六枯山水一开一合都要腕力,你祖父是个聪明人。”他嗓子哑,说话声也轻,中气不足,“你的底子手艺都是他给的,我也没教过你什么。”
为人师:树人,传风骨,养心性。良玉从胚子开始雕,徒弟从小开始教。
梁堂语二十四,品性比当下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好,出名只是早晚,这是他祖父教出来的,叫他半路捡了便宜,一直觉受梁堂语声“师父”有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梁堂语说:“既然您教了我手艺,无论多少,奉养终老,伺候床头我都应该。”
手艺学多学少不是衡量该不该尽孝的方式。满乌昌这么多人,偏偏他们有这段缘分陪彼此走一遭,就该珍惜。
聂瞎子叫梁堂语伺候着躺下,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你走吧。”
他说:“回家去,明早再来看我。”
梁堂语怕他晚上起夜没个照应,想留在这里陪床,聂瞎子疲惫闭上眼睛,干枯手一张,根本不给开口机会,朝门口摆了下,“你待在这里受罪我心里不踏实,去吧。”
梁堂语只好出去,直接回家不放心,又买了糕饼和水果回来送给这层楼值班的小护士,叫她们晚上帮忙多照看。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魏浅予坐在屋里发怔,他师兄不在,屋子里空落,心头沉闷也没法说。
钱已经在张罗,只剩下时间,拍卖会定在半个月后,正卡着医生给的病危边。
他不怕一掷千金,只害怕到时候这杯子会留在手里递不出去。
从医院回来的梁堂语像是提前知道他会忧心的吃不下饭一样,从老满那里捎了笼干贝豆腐丝包子回来。端着细竹编笼屉,香味儿一进门就满屋飘。
魏浅予正撒癔症,慢半拍看过去。梁堂语把包子放在面前桌上,支使他,“想吃就去拿醋碟和筷子。”
魏浅予听话的去厨房拿了东西,回来时他师兄已经将茶壶里的旧茶换了新的煮上,又是香甜的糯米普洱。
他挨着梁堂语把碗筷分好,顺便端来了五婶留在锅里尚温的鸡汤,炉子上茶水被烧的滋滋响,沉闷了一晚上的房间总算有了点声响。
包子还热,鸡汤很香,茶煮好了,梁堂语拉着他坐下,只说一句,“把饭吃饱。”
夜将过半,牵动生死的病情、价值不菲的拍卖,统统被搁置,他们一起围着炉子,吃了顿好饭。
梁堂语吃了一半,魏浅予也吃一半,喝完鸡汤又喝热茶,碗碟皆空后胃里充满了热乎气儿。
梁堂语问:“吃饱了吗?”
魏浅予说:“吃饱了。”
这饭像是被加了料,他吃饱喝足后,心里也舒坦不少。
梁堂语说:“吃饱了就好。一个人心里有烦恼,十之八九是因为没吃好。”
魏浅予把着茶杯的手指一怔,这才意识到从进门开始他师兄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安慰他。
这人嘴笨不会说,做的事儿却总能悄无声息的送到人心坎里。
第二天魏浅予起了个大早,先跟梁堂语去乌昌艺专请了假,然后一起去看拍卖会预展,沈启明这两天忙着筹钱,暂时抽不出身,况且他也没长鉴别古玩的眼,来跟不来一个样儿。
展厅里人不多,射灯从各个角度照向拍品。魏浅予和梁堂语从门口往里走,最中间展台上放着碧玉龙凤合卺杯,罩着玻璃罩,有人正站在前边贴近看。
那人身姿绰约,手里把着折扇,光看背影就知道是谁。
魏浅予跟着梁堂语驻足,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玻璃罩子擦得光亮,映出身后人影儿,彭玉沢回头,神色凝重,眉头还未来得及散开,见梁堂语和魏浅予并肩站在原地,极轻笑了下,问:“你们来也是为了这个杯子?”
梁堂语没答,魏浅予毫不客气说:“对,我看上了,我要买下来。”
彭玉沢没理会他猖狂,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他紧着眉头看向面前展台,“来得正好,这杯子究竟是真是假。”
彭玉沢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戏上,对于古玩无半点涉猎。
魏浅予有些意外他的“虚心求教”,对方主动问了,他再置气未免太过矫情,跟他师兄一起走过去。
隔着玻璃罩子看不出什么,他叫来服务员拿出上手。
彭玉沢第一次参加拍卖,不明白规矩,挑眉问:“还能摸?”
“不然呢?”魏浅予接过来,连手套都没戴,先摸底,又摸龙凤阴刻纹,“很多东西不上手,单凭看难辨真假,尤其是瓷器,现在造假技术高明,一些镶老底的东西就算摸都很难摸出来。”
他觑彭玉沢一直瞅他,抓着杯底递过去,“你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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