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人专门给他织手套,一针一线的讲究。
魏浅予用掌根擦了下眼睛,要出去走走醒酒。
他喝了冰镇桂花酿,身上不凉反热,出了饭房沿着鹅卵石铺路往前,一直走到荷风山馆,这人酒量浅但酒品好,没撒酒疯没尿床,只是独自坐在鹅颈椅上。
风动竹叶簌簌,耳朵和浑身都格外松弛。黑夜里的云稍稍挪开一点,枯荷满地,淡眉似的的残月投在池水中,又很快不见。
他明儿就要走了,心里想着回来却不知道要怎么回来,聆染堂的总店在北京,乌昌终归不是他家,他舍不得这份安逸,却没有理由赖下。
他闭了闭眼睛,这时风动云移,池子里那仅有的一点光闪烁,似乎随时准备消失。
细微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魏浅予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是谁。梁堂语借池水反射天上那一点微弱光,看他眉头紧皱,神情凄然,
魏浅予靠在鹅颈椅上,酒劲上来,懒洋洋又慢慢地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都是衰词,好像世界上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改变留不下一样。”
他不喜欢漆黑的夜,他妈去世在没有月亮晚上,现在他又要和师兄分开。
为什么月亮不能一直美满悬于天上,为什么在意之人总不能挽在身边。
自从前日在大街上看见沈家人,梁堂语就预感到魏浅予要离开。他面上依旧平静,心里却做乱麻,脱口说:“那我送你一轮,只圆不缺的月亮。”
梁园南角湖边有座亭子,亭边有石,名叫挽月——透过漏孔,日日年年投到池中一轮满月。
是不是月亮不缺,他就能留住他。
作者有话说:
小沈:这马甲掉了,又好像没掉。
第46章 你喝醉了
南角树杂草茂,魏浅予坐在亭下横椅上,面对黑夜中波纹起伏的湖水,满月在池子里,清风吹皱,光映在眼中明暗交烁。
“师兄。”他背对梁堂语,带着点鼻音说:“我头晕。”
梁堂语知他今晚喝了许多桂花酒,刚才在荷风山馆就闻见身上酒味儿和淡淡桂花香,走近他身边,搓热手指,中指缓慢抵住两侧太阳穴缓缓按揉,掩着责备问:“今晚喝了多少?”
魏浅予说:“小半坛。”
梁堂语道:“喝这么多,准得难受,一会儿回去早点睡,半夜想吐叫我。”
他指尖温暖,力道不轻也不重,按的舒服,话也很好听,透着细致入微的关心,魏浅予整个身子都犯懒,顺势靠在他师兄身上。
池子里月亮是明的,风吹过来是热的,今夜静幽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堂语低着头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又随和,“我的眼睛辨不出红色,是天生的,医生说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治不好。”
魏浅予睁开眯成缝的眼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个,眨了眨眼,从喉咙中“嗯”出一声。
“四年前整个画坛都在变革。我爷爷去世后,家里没有人挑大梁,六枯山水名声一落千丈。我眼见传承凋零,手上又欠火候,心里干着急也没想不出办法。当时年纪小,遇上开放,于是随大流跟着人家学变革。”
“我凭感觉摸索着画赋彩艳丽之作,参加过几次小展,侥幸没被人看出来,靠着六枯山水的名声卖过几幅。”
梁堂语用不轻不重的力道给他按摩,魏浅予靠在腹前,一部分声音通过腹腔传到耳中,嗡嗡地。
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传承断落,梁堂语也不例外。人在走投无路时候,就算是一根麻绳都会抓住,看着团棉花都会当做踏板。
“沈家大展那日我见识了各样名画流派,或许是看不见红色缘故,转过一圈发觉多数画上颜料赘余,坏了原有墨骨。”
青绿和金碧重色,飞皴金勾重墨骨,各流派有自己的精髓和传统,旁征融合是进步,上色为添彩。但那事的画坛大多是为了艳丽而艳丽,反而掩住了底蕴,实为本末倒置。
梁堂语垂眼看着魏浅予,“那时候有个矮子……”
“啊?”
梁堂语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本想说孩子的,结果噎了下出口成“矮”,怕魏浅予追问丢脸,忙把话题又转回来,“有个孩子说‘胭脂色过于小气,应当用大红配朱砂’,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沈家少爷观色天赋人尽皆知,虽然那是无心的一句话,却是最适合那幅画的着色。细致的辨色能力用于研砂,是“物尽其用”。梁堂语不具备此类天赋,六枯山水不是靠设色展现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流派,终究走不上赋彩的极致,
侥幸偷来的路是走不远的,波澜壮阔的笔墨才是他应该追求的东西。
他舍弃了根基去追求潮流,追求世俗去变革,真真是作贱了六枯山水,对不起爷爷。
那天他不是气魏浅予,是气自己。
上天不予他观色,就是为了踏踏实实做好这黑白的一脉。他怨自己心志不坚偏听偏信被外界影响,画了那样“东施效颦”的东西出来参展,当时年少气盛,冲动之下当堂剐了那副作品。
“我佩服那些能在酒桌上侃侃而谈的人,并不代表我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不是所有人的选择都要从众,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融入世俗。”
魏浅予听完这半晌的话,神情有些委屈,原来这“矮子”指他,心道自己还没长够个呢,俗话说“二十三还窜一窜”,不过他师兄按得实在太舒服,没心思争辩,就懒懒靠在梁堂语怀中,脑子里慢慢回想刚才的话,毫不费劲从里头听出“解释”意思。
进梁园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师兄嘴硬,心肠比菩萨都软。他肯定看出自己对当年大展的介怀,所以拐弯抹角来解释给他听。
可无论怨或不怨,梁堂语确实因他被排挤冷落,是他亏欠了他师兄。魏浅予讲道理,旁人因自己受过尚且不能不理,更何况还是喜欢的人。
魏浅予酒劲上了头,脸也越来越烫,思绪不能将继续集中在正经事上,开始乱飘。
他闻着他师兄身上的气息,心说这人对他这么好,吃喝挂着,手套衣服买着,连这微沫似的喜怒哀乐都装在眼里,放在心上,费尽心思哄好,这么挂着念着自己,这难道还不算心动?
喝醉了的神经似乎比平日更敏锐,魏浅予感觉他师兄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停在头顶没有挪开过,他得了勇气,心里更笃定,似乎过去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能圈点。
有哪家的好师兄会这么宠师弟,鸡血石他给刻,玉山子赔他闯下的祸,珍贵的园林建筑随他意去嚯嚯……梁堂语仅有的东西都给了他。
现在他恃宠而骄,再要他师兄这个人也不过分吧。
“师兄。”
魏浅予眼睛里蒙着水汽,仰起头看梁堂语,他的眼睛亮亮的,眼角带笑,想在今夜就把心思挑明。
可当四目相对时,魏浅予突然觉着,对方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要说出口的是什么。
他师兄低垂投来的目光温柔又怜惜,他不再遮掩。
魏浅予眼睛明亮,目光直白而富有爱意,梁堂语看着他,知道对方借着醉醺醺的酒气,把心剖出来放在眼前,叫他选。
入夜的南角十分安静,池中月色满盈,草里虫鸣暂歇。他仰头,他低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知过了多久,梁堂语扶着魏浅予下颚,低着头,倾下身,盯着魏浅予眼睛缓慢靠近。
魏浅予看着他,喉结滚动,眸光闪烁,内心忐忑与悸动交织……
就在他以为梁堂语要吻过来之际,一只掌心遮住眼睛。
魏浅予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梁堂语的声音在耳边,“你喝醉了,早点回去睡觉。”
他的声音低低的,说完后退一步,转过身下了亭子,连头都不回的离开了。
魏浅予视线再次恢复清明,借池中反射的月光看清亭顶上的昏暗横梁,肩线垂下,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坐,目光并没有去追他师兄。
是的了,梁堂语什么都知道,一直不戳破只是不愿意叫他难堪,无声息容忍又无声息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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