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浥听见周秘书说了一个日期。
他记得那一天。
他甚至记得那一天是个出考试成绩的日子。
和他合租的另外两个医学生在聊天,“Roy,又有人给你递情书了?”
Roy是也是个中国人,天天都在记日记。
当时Roy的话断断续续地从耳机里穿过来,“我有爱的人,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罢了。”
他当时盯着手机上那个已经失效的号码,把耳机里的录音调大。
那是心理咨询师每周发给他的脱敏催眠录音:“你晚上一个人觉得无聊,就决定要到外面走一走。你没来过山里,什么都觉得新奇。山溪淙淙地流走,晚霞里有鸟群掠过……或许你爱的人总会离开你,但你足够强大,可以抱有平和的心态,也就对离去无所畏惧。”
“两次?三处?十六针?”顾长浥有些机械地反问。
周秘书重复了一遍,“是的,当时的病危通知书由邢策先生作为家属签署。”
顾长浥吞咽了一下,像是压住了干呕,“除了我,他们都知道。”
“顾总,您没事儿吧?”周秘书有些担心。
“还有呢?”顾长浥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平静,“其他的呢?”
“根据‘邢页’这个名字,我们查到了六项病危记录,其中包括窒息缺氧和呼吸器官积水等。并且当时都产生过立案记录,不过最后都成了未查出嫌疑人的无头案。”周秘书解释了一下,“这种事件基本都是商业争端导致的,在前几年风气不好的时候很常见。有些人可能在警察局里有保护伞,最后不了了之的居多。”
顾长浥的眼睛几乎变成了鲜红色,声音里却再没有一点异常,“查,当时都有谁和姜家有利益纠葛,名单尽快列给我。”
电话放下。
书房里很安静。
顾长浥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姜颂收藏的那些字画。
长长短短的挂轴中间,一只小框挨着一幅虾图,里面裱着一行诗。
【客舍青青柳色新】
清新隽永的字体一看就是姜颂的手笔。
顾长浥笑了,“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这是一首送别诗吗?”
他对着空气,很温和地问:“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你要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独自去死?”
他低下头,笑得很轻。
“你怕我看见,你怕我被牵连,”顾长浥很认真,好像真的在问什么人,“你是不是觉得,没了你我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你怎么敢呢,嗯?姜颂?”
他的笑逐渐没了声音,只是让他安静地躬下腰,发出衣料摩擦的细小声响。
笑得太久,顾长浥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
“咳……”他捂住嘴,也捂住脸上充了血的红,“咳咳……”
但他还是想笑。
顾长浥捂着嘴,捂着掺杂了呜咽的笑声。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湿意,眼尾却像是滴血一样的艳丽。
“姜颂,你休想。”
姜颂在邢策家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苗红云还想留他,“今儿在家吃饺子呗!你非回去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
“长浥在家呢,”姜颂一边围围巾一边说:“他伤口总是渗血,我得回去给他换药。”
中间顾长浥搬走又回来的事苗红云没听说过。
她不免有些吃惊,“哟,他受伤了?严重吗?欸我还说那孩子怎么也不来家吃饭了呢!”
“他身子骨儿好着呢,您就甭,甭跟着瞎操心了!”邢策把孩子递给老婆,“诶哟你们别给他塞东西了,跟谁现在还稀,稀罕这些点心似的……他又拿不动,到时候都我给他提着!”
送姜颂回家的路上,邢策又是一顿操心,“我妈给你拿了好,好些饺子,吃的煮咯,不吃的要冻起来。”
“我知道,你能不能别总跟我生活不能自理一样?”姜颂在邢策家里调整了一下,心情不错。
“这话,你跟顾长浥说去……”邢策嫌弃道:“住酒店我都住,住不了你那么朴素。”
“那是你奢靡。”姜颂舒舒服服地窝在座椅里。
到门口的时候,姜颂看见家里的灯都亮着。
邢策眯着眼看厨房的窗户,“哟,该不是在做,年夜饭吧?”
他提着大包小包把姜颂送进门,闻见满屋子的香味。
他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好家伙,一桌子山珍海味,顶头就是条大个的东星斑。
“我先走了。”邢策见顾长浥也没出来接,小声跟姜颂打了声招呼,直指地上的塑料袋,“冰箱。”
姜颂轰他,“走走走。”
等邢策走了,姜颂提着饺子和点心到厨房里。
他跟顾长浥说:“邢策妈妈送的,我们晚上可以煮点。”
顾长浥很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见了。
姜颂走到他旁边,“手怎么样了?该换药了吗?”
“我自己换过了。”倒是难得的顺眉顺眼。
等晚饭全都上了桌子,姜颂才意识到这是多少菜,“我们就俩人,不会有点夸张了吗?”
“先吃饭。”顾长浥把他喜欢的菜朝他推了推,“吃完我有话和你说。”
东星斑很鲜,开水白菜也合姜颂口味。
但他心里挂着顾长浥那句话,等顾长浥把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就没忍住问他:“你有什么话,能不能先说?”
顾长浥把饺子摆在他面前,“先吃一个。”
姜颂只能夹起来一个咬破。
里头有一颗硬糖,水蜜桃味的。
“因为一些机缘,我大概知道了你当时为什么把我送走。”顾长浥一句话就让姜颂嘴里的饺子没了味道。
他拧着眉看顾长浥,“谁告诉你的?”
不会是邢策,因为他犯不着。
那就是顾长浥查了他。
“事情既然做了,就会被人知道。”顾长浥穿着衬衫和羊毛开衫,锋芒似乎完全收敛了起来,“我道歉。”
姜颂放下筷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你要道什么歉。”
“我之前误会了你送我出国的初衷,我道歉。”顾长浥的语气很诚恳,“叔叔,我之前对你的态度很不好,我道歉。”
他这两句话,让姜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有之前,我让你误会了我对你的感情,我道歉。”顾长浥看着他的眼睛,“我保证,我从前和现在,对你都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姜颂盯着碗里剩下一半的饺子,五味杂陈,“那就好。”
如果说机场的纠缠不算,解除监护关系也不算,那现在大概算是真正给他们过去的关系画了一个句号。
“咻——啪!”窗外一束烟花升上夜空,炸成漫天火彩。
顾长浥长久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姜颂眼眶滚烫。
“我们私事说完,来说说公事。”顾长浥向后一靠,身上的气场完全变了。
他鹰隼一样的金瞳里闪烁着一种锐利的老辣,“和我签订的‘一小时’合同,你还记得吗?”
姜颂抬起头,“嗯?”
他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合同你签过,自然是生效的。”顾长浥看了一下表,“即使从小年那一天开始算,你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也已经将近一百小时了。”
“按照我们合同条例中的计算方法,包括你在姜家公司所有股份在内的产业都将在年初开账后移交到我名下。”顾长浥甚至拿出了一份纸质合同放到了姜颂面前。
“而你本人,即将以代股东的身份继续你在公司的局部管理,你有知情权,但所有涉及商业事件的决定权都在我。且因为我的股份占额已超过半数,既决定权只在我。”姜颂第一次见人能把“傀儡”这个词说得这么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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