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汀下午退了烧,也不哭着说要找妈妈了,只是神色恹恹,像打蔫儿了的骨朵儿。甚至程蕾难得赶在晚饭前回到家,她也没露出多欣喜的表情,反倒闷闷地扒了两口饭就下桌了。
常姨担心唐汀吃得太少,又去厨房煮了碗黄米汤圆追到客厅哄着她吃,只留下方知潋和程蕾唐季同在餐桌上。
大概碍于唐季同在场,程蕾没有提起早上发生的插曲。
宋非玦那句“对自己负责不好吗”,像是当头一棒打醒了方知潋。
他忽然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蕾做出的选择也只是对自己负责而已。
晚饭结束,在程蕾回房间前,方知潋问了她可不可以养猫的事。
程蕾被他叫住的那一瞬间身形僵直,但当他说明了想养猫的事,程蕾的神色又渐渐恢复了平常。
她揉了揉额角,语气平淡:“你自己决定吧。”
方知潋点了点头,他看着程蕾慢慢上了楼梯,还是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前期准备工作齐全,万事俱备,只差猫了。
方知潋把笼子寄存在收发室,连着一周放学都在围墙边守株待猫,其中祝闻还好奇地陪他等了两天,结果那只三花猫连个影儿都没露。
周一的晚自习下课,宋非玦照例收拾好课本,打开手机看有没有司机的短信。
临近年末,宋聿名忽然变得忙了起来,为数不多几次回家也都是深夜。惹得温沛棠每天胆颤心惊,越发越神经焦虑。
司机并没有发来短信,宋非玦熄灭手机屏幕,有所察觉似的,瞥向敞开的后门。
方知潋就站在那里,手上空空。明明门是敞开的,他却没有迈进来一步,像在等待主人允许才能进来的守门小狗。
见宋非玦望过来,守门小狗笑眯眯地大幅度挥了挥胳膊,一下子撞在门框上。
撞的力道不轻,哐的一声响吸引了几个后排学生的注意力,方知潋吃痛,却也不敢喊出来再引起前排的注意了,只能委屈巴巴地揉揉胳膊。
宋非玦没有注意那些视线,拎起书包,朝方知潋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方知潋露出的小臂上布了两道深红色的抓痕,方知潋皮肤白,显得抓痕格外狰狞,甚至有一道隐隐透出些血迹。
“我找到那只猫了!”方知潋好像根本不在意受伤的小臂,前半句的声音无比雀跃,后半句却显得小心翼翼,“你能陪我去一趟宠物医院吗?”
学校附近没有宠物医院,方知潋在地图搜了家最近的,和宋非玦一起打车去了。
那只三花猫被放在笼子里,不甘心地时不时用头撞一下。临下车前,方知潋一个没注意,还差点被它隔着笼子咬上一口。
“好凶啊。”方知潋戳了戳它的尾巴,引得三花猫又是一阵警惕的低吼。
“你拿着吧,”他自觉把笼子递给了宋非玦,“它好像更喜欢你。”
进了宠物医院,方知潋直奔诊室做检查,确定了已经超过预产期,并且可以同时做刨腹产和绝育的手术后,医生把三花猫推进手术室,方知潋则被安排到另一个房间打疫苗。
给他打疫苗的是个温柔又动作利落的女医生,方知潋不敢看针头,刚磨磨蹭蹭把脸转过去,还没来得及喊疼,人家已经打完了。
方知潋后知后觉才察出那么点疼来,开始装可怜:“好疼啊……”
宋非玦看了方知潋一眼,没说话,却抬起他的手,仔细地就着打针的那圈揉了揉。
被揉过的皮肤不自觉发痒了起来,方知潋心里百花齐放锣鼓喧天,他傻乎乎地低下头,看着宋非玦的手指在那一小块打转。
“小时候我妈妈说,”方知潋好像没发现这句话有什么歧义,“打完针揉一揉就不疼了。”
宋非玦很清楚他说的是程蕾,沉默几秒,只是“嗯”了一声。
“其实我还挺健忘的。”短暂的寂静过后,方知潋自言自语道。
宋非玦的动作停了,他依然握着方知潋的手腕,再往下一点就能握住手。方知潋的手指细长,手掌却很小,天生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要小一号似的。
“好的事我都七七八八记得,不好的偶尔想起来,也当作忘了。”方知潋说起这些的时候露出的表情不是难过,只是有点怅然,还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一些情绪。
“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爸不去找工作,天天去花天酒地约会吃饭,同院的阿婆说他是咬老软,我是咬老软的细蚊仔。”
或许是方言音韵使然,方知潋说起来这些的语调也软绵绵的:“他想起来才会丢给我几块钱去买吃的,像哄小猫小狗。还有带人回家,有一次我和朋友一起在家玩,他带了个不认识的阿姨回来,我的朋友讲这个好像不是我妈妈,我当时在想——”
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困惑。
“很奇怪,我当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也不是丢脸。而是在想,我妈走了,那她为什么不带我走?”
宋非玦似乎从方知潋的脸上看到了五岁的他,困惑、不解、失落。天大的事落在头上,久而久之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九十九层床垫下的那颗豌豆。
扪心自问,宋非玦看见方知潋的时候,不止一瞬间生出过报复程蕾的念头。
他不是好人,和宋聿名一样,他遗传了宋聿名一半的劣质基因。
“我爸说,因为她觉得我是负担,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方知潋还在低声自言自语。
“但是,不会很奇怪吗?”他忽然抬起了脸,好像很费解,“始作俑者是我爸,出轨的人是他,犯了错的人是他。我妈只是在唯二能选择的两条路中间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一条,也算有错吗?”
宋非玦对上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你说的对,”方知潋已经清楚了答案,“她只是选择对自己负责,没有错。”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宋非玦沉默了很长时间。
宋非玦的记忆被扯回了十一年前的那间办公室,程蕾居高临下地说完那番话,温沛棠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
她握着宋非玦的手很松,轻轻一扯就分开了,但她没有。
当温沛棠重新紧握住宋非玦的手时,宋聿名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那是宋聿名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撕下伪装的假面,他目眦尽裂地扯住温沛棠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拖着她往办公桌上撞,恨不得温沛棠头破血流他才痛快:“离婚?你想都别想!”
一扇门无法隔绝摔打的动静和温沛棠的哭声,但门外却仿佛没有人听见,一片死寂。
宋非玦最后的视线停留在重重摔在地上前的那一刻,程蕾也恰好望了过来。
程蕾关门的动作一滞,她的眼神里或许有不忍,和一点背离本意的矛盾,但她注视着宋非玦的眼睛,还是关上了那扇门。
下一秒,宋非玦错开眼,扑向眼前正在继续施暴的宋聿名。
帮凶有错吗?
宋非玦看着方知潋,就像方知潋说的那样,他也生出了一个存在细微差别的答案。
有错,但帮凶永远都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在唯二的两条路上,选择了错误的那条。
方知潋刚刚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再一抬头却又变了表情,故意缓和气氛似的,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小猫要叫什么呢?”
宋非玦从短暂的迟疑中抽离出来:“你自己想。”
“好吧……”方知潋托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才斩钉截铁地定下一个名字。
你是月亮,那它是……方知潋眼睫忽闪。
“就叫月牙。”
月牙做完手术出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手术室外有一个个小格子间一样的保温箱,方知潋看着虚弱的月牙被抱进保温箱里,又忧心忡忡地跑去追问医生术后护理的问题。
宋非玦隔着一层保温箱的外壁和月牙对视一眼,做了个口型。
事实证明方知潋完全是多虑了。
不到一个小时,月牙就恢复了一半精神,虽然没有手术前那么活蹦乱跳,但至少边骂骂咧咧边吃完了半个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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