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听到亚度尼斯的笑声。响彻身周。就好像他正站在亚度尼斯的胸腔里,聆听肺部扩张又收缩、气流穿过腔道引发共振的每一种声响。他能听到肋骨扭动、黏膜痉挛,听到黏液叽咕作响,数分钟后他才注意到那是他自己的笑声,轻盈而快乐,像水缸里用以装饰的仿真假花。
现在他完全理解亚度尼斯在做什么了。那玩意在令他大致地经历祂曾有过的经历,而他也越来越理解祂的行为和想法。又或者说他是在倒果为因,真相是,正因为他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祂,祂才会让他体验祂的过去。
康斯坦丁并不讨厌这一做法。主要是他确定地知道他无法讨厌亚度尼斯,尽管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恨那个怪物……但并不讨厌祂。
恨不是一种情绪。恨是一种本能,就像被刀刺伤会感到疼痛一样,人的意志和精神无法消解恨。他恨恶魔和天使吗?太他妈的恨了。那群的烂货,像对待牢笼里的牲畜一样对待他,对待人类——他讨厌他们吗?倒也不会。
农场主种植作物就是为了吃掉、卖掉、用掉。这很容易理解。只要达成理解就不会发自内心地讨厌。
就好像恶魔与天使在他手上吃瘪前也并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还会温和宽容地对待他呢。要激起他们的仇恨也是很容易的,让他们吃个大亏,好了,现在,你拥有他们的永恒仇视了。
他还是觉得亚度尼斯可恨。但他对亚度尼斯的厌恶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迟早有一天那个数字会跳转为零。
……他到底是为什么爱上这个怪物啊?虽说做有害无利的事情完全是他的本能,可他还真没有因为“爱”上某个存在惹上麻烦过。
想着想着康斯坦丁又有些生气了。
“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他怒气冲冲地指着空气叱骂道,“你交的朋友比你还恶心人!说的就是福尔摩斯!我要烦死他了!”
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窗外风声呼啸,并未突然涌现出什么浓雾般的人形过来同他辩论或者做点别的怪事。厨房里只有他自己。
康斯坦丁悻悻地推门出去,福尔摩斯坐在客厅,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的玻璃器皿。
他说:“您对我的评价是毫无根据的,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比出中指:“闭嘴,混球。”
“这种态度就更没有必要了。”福尔摩斯说,“您独自关在厨房的时候都是在对谁说话呢,康斯坦丁先生?”
“……我的爱人。”
“他回答你了吗?”
“有时候会。”康斯坦丁耸耸肩,“有时候只能靠我自己猜。”
“我并不是感情专家,但据我了解,这并不是正常关系应有的表现。”
“太他妈的对了,歇洛克。”康斯坦丁嘲讽道。
“你应当寻求改变。”
“这恐怕不由我做主。”
“您的爱人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对吗?”
“我们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但差不多吧。”康斯坦丁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认为事情会一切顺利。尽管我没有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福尔摩斯说,“倘若他确实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能从你身上看到他的改变。他曾经冰冷无情,缺乏动机,对生命保持着彻底的漠视,为了达成目的肆意玩弄他人的理智与头脑,在这件事上,主要是我的理智和头脑。”
“抱歉。”
“不必道歉。我了解她,她并无恶意。”福尔摩斯沉思道,“既然我们谈到这部分了,请问,康斯坦丁先生,你是否见过一位中世纪油画般的美男子?他自称桑西,或许你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康斯坦丁高高地提起眉梢:“又不是说我认识他的每一个前任。”
“那么我建议您关注这位桑西先生。”福尔摩斯说,“但不要把他当做敌人。他不是你的敌人。他是……”他踌躇起来。
康斯坦丁耐心地等待着。
“一幅画像。”福尔摩斯最终说,“我缺少太多线索,无法给出更加确凿无疑的答案。”
康斯坦丁慢慢地将丝卡抽出一根,叼住了。火机“咔嚓”地响动几下,康斯坦丁长吸一口气,吐出一线青烟。
“画像。你是说,画在纸张上的那种。”他说,“纸张,可以装进笔记本里的那种?”
福尔摩斯毫不客气:“恐怕烟草对你的智商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
“哈。”康斯坦丁无视了这句侮辱,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我是记得他在找……虽然不怎么上心,话又说回来,他干什么都不上心,这种能跳跃时间线还有无限生命的长生种都这个德行,干什么都不认真……有时候,我都以为他是故意不去找那东西。”
“看来你有答案了。那么,晚安,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说,“这案子我就移交给你了。”
“我才不管那混球的闲事。”
“随你的便,康斯坦丁。”福尔摩斯说,“随你的便。”
第209章 第七种羞耻(12)
夜深了。尽管伦敦的夜晚和白天没有明显的区别,阳光永远无法穿透笼罩在天空中的浓雾,无论是什么时间点,这座城市的色调都是灰暗的。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是白天,这种灰暗里会散发柔光,就像在一个巨大的灯泡上蒙了厚厚的黑纱布。
诡异而令人不安的光。
一个奇怪的事实是,尽管人们都已经认识到了这一情况的异常,许多研究所和科学家也在钻研与之相关的课题,但却从未有人能够意识到“这是不正常的”。
异常天气现象。他们这么称呼这些浓雾,以及许许多多与之相关、与之类似的情况。
“……人类有一个很有趣的心理,那就是倾向于认为所有大范围的存在,以及所有在自己明确意识到之前就有的存在,都是无可辩驳的真理,是世界的一部分。”康斯坦丁慢悠悠地说,“比如太阳,比如月亮,比如空气,比如海洋,比如天空……”
“天空。还有地面。这片空间,我们所生活着的环境。”康斯坦丁重重地说,“如此宏伟,如此强大,如此神秘和不可揣测,随心所欲地养育我们,肆无忌惮地收割我们,我们却很少能真切地产生对它们的恐惧。”
“仔细思考一下,难道这不是最令人恐惧的事情吗?一头羔羊无视在身后窥伺的猛兽,自顾自地低着头啃食野草,哪怕身旁的另一只羔羊正被开膛破肚、撕咬血肉,它也仅仅是走开一点,去吃旁边的嫩草,哪怕草叶上还沾染着同胞的血?”
福尔摩斯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
他把手伸出去,在床头柜上摸索几下,找到了油灯,又拉开抽屉,取出火柴盒。他擦亮火柴,点燃油灯,甩甩手腕熄灭火柴,将废弃的小木棍丢进另一个抽屉。
康斯坦丁说:“我可不会像他一样帮你收拾房间。”
“有东西会做这些琐事。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又是怎么做到的。它工作得很好,而且效率极高。”福尔摩斯把油灯举起来,对准自己的面孔。
“你看着像鬼似的。”康斯坦丁说。
福尔摩斯没有任何表情:“这不是你第一次深夜闯进我的卧室了,康斯坦丁先生。上次你的借口是想知道大名鼎鼎的名侦探睡着之后是什么样子,这次呢?”
“我一直在想你刚才告诉我的东西,桑西。”
“看在主的——”福尔摩斯叫道,“你完全可以在我醒着的时候和我谈这件事,而不是等我睡着了突袭我的卧室!”
“请你不要用‘突袭’这种说法,听着像我对你欲行不轨。”康斯坦丁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那就请把你的眼神移开。我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穿着长裤呢,康斯坦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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