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斯的头发就有点儿像海胆。
沈砚心每次见到柏斯的时候,眼神忍不住瞄他的头发。
问题是, 柏斯比他高不少, 如果他想看,就必须扬起脸。
大祭司平日里永远穿着灰袍, 带着宽大的兜帽, 遮住那张漂亮得颠倒众生的脸庞。
传说人鱼的国度中, 仅有很少一部分见过他的真面目,因为美得太过于有侵略性。
能够有荣幸得以一见的,轻则心跳骤停,重则直接昏死过去。
沈砚心对这种说法很无语,但也没办法制止。
回到住处后,揭掉兜帽,看着石镜里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没有一丝笑意和生气,冰冷得令人厌倦。
他实在想不通到底哪儿来的流言蜚语。
大祭司无法欣赏自己的容颜,但柏斯可以。
从在手术台上醒来见到的第一眼,柏斯就被这种清冷矜贵的美貌俘获得彻彻底底。
除非面前陛下与殿下,大祭司几乎不会掀开兜帽,因此,在他抬头观察海胆发型的时候,柏斯就成了屈指可数地、可以近距离盯着他看的天选之子。
不过当沈砚心从海胆上移开目光后,还是挺烦柏斯的。
这种热情、黏人、精力无限的小狗……真的很烦人。
人鱼族对于大祭司的另一个传说,就是他在很多年前淬出某种无情毒,让自己的心变成石头,生生世世不会再有波澜。
关于这一点,夸张是夸张了点儿,沈砚心倒是没什么可否认的,他的确极力摒弃感情,过得稳定且清淡。
他把自己的心封闭了那么多年,不是没人来敲过门。
……但柏斯这种直接上手撬的的确是第一个。
沈砚心很讨厌松动和失控的感觉。
今天再一次见到柏斯,他转身就要走,柏斯条件反射般抓住他的手。
人类的力量出奇得大,沈砚心试了两下都没能把手抽出来,向来古井无波的他竟然有点儿动怒:“放开我!”
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对柏斯怒目而视,年轻的那个非但没有惧怕,反而感到一阵异常的兴奋。
就像围绕着一个石像打转了无数圈,总算获得了反应,欣喜会盖过别的所有情绪。
不过柏斯还是没有忘记沙伦家的风度,立刻松开手。
沈砚心雪白的手腕上留下了很明显的一圈红痕,简直有些……艳丽。
祭司垂下手,让衣袖遮盖住那道痕迹,拂袖而去。
柏斯不知从红痕联想到什么,竟然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对、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沈砚心根本没理他。
人鱼是天生的海洋精灵,游泳速度远胜过大部分鱼类。
然而柏斯·沙伦不知有什么怪异能力,竟然没被他甩开多远,甚至还能一边追一边碎碎念道歉。
沈砚心想,人类被小狗团团围住也会有生气的感觉吗?
他这样异常烦恼是正常的吗?
其实他有回答。
万年岿然不动的情绪精准地因为某个人起了波澜,绝不是什么普通事件,甚至可能是什么不太妙的特征。
但他拒绝去想。
沈砚心干脆无视柏斯,一甩墨色的尾巴,加速向前游去。
人类这样不善水性的种族,迟早会被耗干体力的。
就像热情也总有一天会消退一样。
他应该耐心。
*
沈砚心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一个熔岩洞穴。
远远一看,是座烧得旺盛通红的海底火山,岩浆咕嘟咕嘟冒着泡,能把任何一条人鱼瞬间烤成小鱼干。
所有生物都对这儿敬而远之,只有神秘强大的大祭司能够进入——还毫发无损!
不愧是大祭司,大祭司佑我人鱼族!
事实上,只有进过洞穴的沈砚心知晓,那些看起来可怖的熔岩其实是冷的,沸腾的翻涌其实是化学物质反应。
多学点科学知识总没错。
可惜人鱼族唯一潜心学习的只有唱歌。
(即便如此,他们家小王子殿下还跑调。)
熔岩洞穴不仅不烫,反而有些阴冷,让常年生活在海底的人鱼都忍不住把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沈砚心的臂弯里挎着一篮子生了锈的金属器具,那是他在离王宫十几公里之外海域的沉船上打捞来的。
他带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为了锻造,而是为了投喂。
这些看起来骇人异常的熔岩里,竟然有一只更加骇人的,以铁器、尤其是铁锈为食的凶猛海兽。
它现在受了伤,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必须泡在熔岩里休养,甚至很难出去捕食,需要靠人鱼来投喂。
而它受伤的原因,正是为了从一头不长眼的巨齿鲨口中解救沈砚心——换言之,它是他的救命恩人。
沈砚心为它起名乌弩。
乌弩凶恶、残暴、喜怒无常,是方圆几百里小生灵闻之色变的恐怖存在。
过去沈砚心和它也打过几次交道,他采集一些必要的元素总要经过乌弩管辖的领域,那些时候海兽并不主动攻击他,但一定会在暗处默默地盯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否有杀意。
直到很久以后沈砚心才恍然明白,那些乌弩的“盯梢”,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那日海兽为了保护他,和发了狂的巨齿鲨打得昏天黑地,血染红了整片海域。
沈砚心看着奄奄一息的乌弩和它身上仿佛破了个大洞般的巨型伤口,吓坏了。
他平日里常常为同族治疗,向来维持着医者的冷静和镇定,包括面对他们的死亡。
他一定笃信,平静地接受死亡是医者、乃至所有生命的必修课。
可是不知为何,海兽的生命一点点流失这个事实却让他无法淡定。
沈砚心翻山越岭,跨遍刀山火海,总算找来拯救垂危的乌弩的办法:泡岩浆澡,以及吃铁锈。
很奇葩的两种方式,不过他们这些生命本身就很奇葩。
不过这种听起来离谱的方法竟然真的有效,乌弩的伤口有所恢复,精神也好了很多。
这儿离人鱼部落有些距离,沈砚心平时很忙,一两个星期才有空来一次。
他游进洞穴,看见那个沉在火红熔岩底下的巨大黑色影子。
乌弩感受到他的靠近,缓缓从岩浆下起身。
它长得有点儿像独角鲸,额上有一只巨大的、坚硬的、呈现出金属光泽的角,身上布满崎岖隆起的鳞片,像个钢铁武装成的怪物。
它太庞大了,即便已经放慢了速度,起来时还是将熔岩带得翻涌而出,溅到沈砚心身上。
好在人鱼早有防备,拉下兜帽,那些火红的熔岩泼洒在他灰色的长袍上,倒像种别致的装饰。
“呜。”乌弩发出低声的一声。
沈砚心确定熔岩已然回到地下后,摘下兜帽,露出那张被人鱼族盛誉惊为天人的脸。
乌弩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显然,它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摘帽子的时候衣袖上的熔岩不小心擦到颧骨,留下绯红的痕迹,看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人鱼将自己采集来的铁锈放在地上,乌弩并没有立刻进食,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
“呜。”
祭司和海兽之间有别人无法参破的秘密沟通方式,哪怕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们另一族的语言,可就是能听懂。
沈砚心皱了皱眉:“……不小心的。”
海兽的嗅觉太发达了,竟然能从他身上闻到不属于人鱼的气息。
除了柏斯那小子,还能有谁呢。
“呜。”
“……”沈砚心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出实情,“人类。小殿下从漩涡里救出来的。”
想到那个异常的雷暴天气,想到涉险的小王子,沈砚心难得露出几分失神:“如果不是我的预言出了问题,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实上那不是他的错,时空之外的漩涡绝不是他能够预言的范围之内,完全是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意外。
然而他仍会自责。
自我情感封闭多年的沈砚心,为数不多能感受到的温柔,都是来自麦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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