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虽然他身后的冶昙清圣好看得像庙里供奉的神明,也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子桑君晏说:“我们要在这里多停留几天。”
这个村子里的魔气,比得上他们之前途径的所有。
子桑君晏亲自盖了个木屋,并没有用太多修士的手段。
就在那几个小乞丐一样的孩子的家旁边,村子里只有这片地方是空旷的。
子桑君晏盖房子的时候,那几个小孩子就远远偷看,怯生生的,像是挨多了打随时戒备害怕。
冶昙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受惊一样心脏狂跳地跑回去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看到冶昙会害怕。
过了一会儿,小孩子捧着水和几个馒头来了。
声音克制着颤抖,礼貌地说:“奶奶说,谢谢你们。”
冶昙看向她,接住了带着缺口的碗。
看不出性别的小女孩声音磕巴:“你喝吧,喝完了我要……带回去……这是家里最好的碗……”
毕竟连装馒头都是用叶子包裹的。
冶昙坐在藤编的躺椅上,躺椅是子桑君晏盖房子前先编好的。
祂没说话,也没有喝水。
将发黄的馒头掰开,自己咬了一口,另一半递到一直在偷偷咽口水的小女孩嘴边。
对方一开始还很小口地咬,努力克制,很快就狼吞虎咽,好像已经持续饿肚子很久。
馒头也只有两个。
冶昙轻轻地说:“明天,第二个给你吃。”
她心里有些害怕,身体微微发抖着,发抖却不是因为怕,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好像是紧张。
从未有人这样温柔地跟她说过话。
她害怕得跑掉了,因为害怕对方很快知道,她们家很穷很穷,而且她也没有父母,对方就要和其他人一样对待她了。
——只有有父母,父母也会保护他们的孩子,被人爱着的孩子才是值得被温柔对待,会被微笑夸奖的。
冶昙静静地看着她害怕得逃走,祂知道她在想什么。
房子天黑前就建造好了。
虽然房子很简单,没什么陈设,但子桑君晏把里面弄得很舒服。
冶昙一躺在上面就睡着了,祂枕着子桑君晏的胸口,一点也没有觉得硬。
白天的时候,子桑君晏给人治病。
一开始是隔壁被踢伤的老太太,然后因为很多人看热闹,有人请求他也给自己看看,他就去第二家。
等到下午的时候,他已经不需要挨家挨户,和在之前的村子一样,很多人自发前来排队。
反正不要钱,看过的人都说好了很多。
只有老头老太太,还有这些老人带来的小孩子,后来还有些大媳妇小姑娘。
后面这些人却是冲着冶昙来的。
不管是在哪里,女性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更敏锐一点的。
她们像是看一朵花一样来看传闻中这个游历的散修。
冶昙本就是一朵花,并不介意被人看。
也许本来是会介意的,毕竟万年来祂都长在没有生命的地狱道雪谷之中,但因果线里那百年时光差不多是让祂习惯了被人注视。
冶昙靠坐在子桑君晏为祂编织的躺椅上,清圣安静的面容,翡色的眼眸轻轻落在子桑君晏的脸上。
别人看祂,祂看子桑君晏,子桑君晏给被冶昙吸引来的人拔除杂气。
除了村子里的男子,几乎所有人都被子桑君晏拔除过了杂气。
但是,浊气最深,近乎魔气的反而是这些有意无意躲避开子桑君晏的青壮男子。
村子里的气氛肉眼可见得好了许多,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的吵架都少了很多,多了很多欢快的歌声。
病人少了,子桑君晏开始给村子里没有青壮的村民干活。
他不索取报酬,有人会主动送些吃的过来,有人什么也不给。
冶昙什么也不做,子桑君晏给人修房子的时候,祂坐在下面看着。
子桑君晏下地的时候,祂坐在田边的躺椅上看着,有点惊奇他居然做得有模有样,而且效率很高。
也有一点困惑。
修士其实不需要这样亲自做事不是吗?
冶昙所见的修士,他们仿佛挥挥手,就动用修为和天地灵气就足以完成一切。
更何况,子桑君晏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
冶昙还发现,子桑君晏虽然收集了很多魔念,但并没有把那些东西给祂。
不仅如此,他带着冶昙按照村里人的作息生活,一日三餐,让冶昙吃这些食物。
冶昙蹙眉,安静地看着他。
有一种无言的,深入骨髓纵容一样的温柔:“为什么总是喜欢喂我吃东西?”
从很久以前冶昙就很好奇了。
那时候祂被修为压制,懒洋洋的说不了也不想说话,子桑君晏神魂七零八落,记忆也不全,不知道就算了。
现在,子桑君晏的神魂虽然也不完全,但在冶昙十年的温养下已经稳定了很多,况且就算不稳定,他也很清楚,冶昙并不需要灵气,为什么却还是执著喂养祂?
这一次,冶昙听到了答案。
子桑君晏说:“不是食物里的灵气,是人间烟火。心魔相只能压制一时,人间烟火能让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更紧密。有些人修行到后来迟迟无法渡劫,就是因为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人间烟火牵系着,阻止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你和这个世界几乎毫无关联,才最容易开花。”
冶昙看着他,过去十年未解的谜题一朝了悟了。
“所以,你从十年前就已经在想留下我的办法了吗?”
冶昙回想起,那时候开花的压力时重时轻,祂总是摸不着规律,便觉得是天道喜怒无常。
现在知道了答案回想起来,好像跟子桑君晏身边久一点的时候,总是能轻松一点。
子桑君晏认真专注地给祂挑拣食物,每一样都不多,千家烟火,只取一缕,就像十年前在落月山庄时候,冶昙每次只给面子吃一口,子桑君晏就会放弃坚持。
冶昙看着他,乖乖地张开嘴被投喂。
心情有些奇妙,就像是横跨十年的谜题和答案,终于接壤了。
冶昙从这些食物里吃出了一种很温暖的气息。
那一是一种祂并不熟悉,难以形容的感觉。
就像是习惯写意泼墨的江南山水画里,有一天混迹了儿童插画一样的村野涂鸦。
旺盛的生机是很美好很美好的,像眼看见植物冒出了嫩芽,春雨落进泥土,夏天长出了蓊郁的藤蔓叶子,花落了,秋天长出了沉甸甸的果子。
真实的,幸福的,触手可及的美好。
像是实实在在的人生,而冶昙的人生,时间空间总是虚无缥缈的,好像行走在浪尖和荒原的风里,从未有过真切的路标。
冶昙知道这很美好,这是,子桑君晏喜欢世界的理由。
子桑君晏没有说,但祂读懂了。
子桑君晏在用他所知的人间美好,将祂留在这个世界上,以抵挡天国对祂的召回。
冶昙看着,不知不觉变得清朗的村落,人跟人之间温暖友好的牵绊,瘦弱的孩子变得健康,眼里清澈的笑容。
这一切是很美好很美好,连吹过田野的风都清爽甜美。
但是,子桑君晏在人群里向着冶昙看去的时候,发现祂仍旧安安静静地靠在躺椅上。
那张清圣的面容,纵是无情放空也觉得温柔,清凌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他。
周围山花烂漫,四野生机勃勃,万物清朗。
但那朵花,没有任何波澜。
人间烟火真切温暖美好,却像是夕照之光,只在祂身上落下橙暖的微光,并没有留下一丝温度。
像是一片山野的湖泊,倒影着一切,但湖泊本身什么也不会留下。
那翡色的湖泊,无论多温柔都是冷的。
就像冶昙,无论多欢喜,除了学来的眼眸微弯的弧度,祂的欢喜是恹恹没有情绪的安静。
子桑君晏在人群中望着祂清澈专注的眼眸,想起冶昙问他会不会孤独。
但,真正孤独的却无知无觉的,是这朵花。
祂拒绝天国,却也,并不喜欢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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