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特别凉的媳妇(121)
冯蔷是几十年间第一个顺利从积怨潭活着逃出去的女孩。
眼前的年轻人纵然已然成鬼,但神智清明,热心善良又爽朗。
他们没有理由不给他们一个再相见的机会。
队伍的领队都发了话,还愿意出手帮忙料理期间的种种流程手续问题,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异议。
林朗乐观了一路,是个活泼话痨。
可这一刻,他却感觉自己的喉咙堵住了,也只能同那些受害者的冤魂一样翻来覆去的说着“谢谢”。
“你给她留了一件外套。”盛珣轻轻拍了下林朗的肩。
他手上还缠着褚奎用特质布临时做的“护手手套组合”,借着它们,算是终于圆了一个林朗想要和他“勾肩搭背”的小心愿。
*
那是一周以后的一个休息日。
晴天。
秋季的晴日跟盛夏时不同,空气里没有灼烫热度,暖得恰到好处,气候也干爽,早没了梅雨季节时的潮湿。
这是一家装修还算不错的疗养院,位于市郊,远离喧闹,环境绿化做得极好。
冯蔷就在此休养。
她住着一个单间,里面布置规格都有些像个单身公寓,有正对下方小花园的窗户。
如果天气好,清早起来将窗帘拉开,她的房间就会被阳光覆满。
假如再推开窗,她的屋内就会有风吹拂进来,说不定还能听见绿化极好的花园里偶尔传来几声小鸟啼叫。
……
但这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外面的世界再好,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冯蔷拒绝拉开窗帘,更不要说开窗。
黑暗似乎能令这个女孩更加感到安全,她尤其喜欢紧闭门窗蜷缩于黑暗的感觉。
她的治疗师说,她这是一种逃避式的自我保护,紧闭门窗加严密拉上窗帘,是一种变相的切断外界干扰的手段。
因为人在受了重大刺激后往往会选择封闭自身,要退居到一个仅有自己的安全空间里,用封闭自我来实现自我保护。
然而冯蔷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喜欢黑暗,不想见光,不是因为她想要躲在一个仅有自己的空间里来保护自己。
与治疗师的推断恰恰相反,她是因为只有在回到黑暗的状态里,才能重新感到自己身边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她在黑暗中,会以为他们还置身那片仿佛出不去的荒山野岭。
也许那里很可怕,也许那儿有想要把他们抓回去的妖魔鬼怪。
可无论如何,那时候她身边还有另一人。
她裹着对方留下的外套,穿着它缩在黑暗里,就好像他们还在一起,那片山林他们从未走出去。
她害怕自己一个人走到光里。
“但一直不走到光里也不行啊。”
那声音就仿佛是忽然出现的,它那么熟悉。
可当它刚响起来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已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吧,它听上去竟然是有些陌生的。
要令忽然听见的女孩愣上好一会。
蓦地,冯蔷才手忙脚乱掀开罩在头顶的外套。
她动作幅度太大,把自己头发都扯乱了。
外面就急忙伸过来一双手。
“哎,哎。”手的主人用那声音又说,“别别别,你不是总说自己头发都要掉没了,要成为当代秃头少女代表了吗?怎么这么大力的上手猛拽,不怕自己真秃了啊?”
冯蔷胡乱在黑暗中摸索的手也被那人给握住了。
她在昏暗中感到那只手冰凉,而她的眼泪灼烫。
她不管不顾把那人的手连同手臂一起抱进怀里,终于在时隔两个多月后能够再哭着喊他一声:“朗哥?”
冯蔷以为自己是在大喊大叫,又哭又笑。
但她的声音抖得实在厉害,也已经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话,声音又细又小,也只带着浓浓哭腔。
“是我是我。”林朗平常就话痨,今天更是像个复读机,女朋友问他一句,他答话时就要先把答案重复两三遍,怕说少一遍对方就不信了似的。
“真的是我,真是我、”
冯蔷于是摸索着又揪住他衣领,反反复复顺着领子摸到肩膀,又去摸他手臂。
最后她只敢小心翼翼搭着林朗肩膀以上,声音由弱渐强,最终是放声大哭。
“我们先说好啊,就哭个二十分钟的,好吗?”林朗来回摸着女孩的头发,“你不想和我多说说话吗?一直哭多累啊,我都怕你二十分钟直接哭完,人就没了力了,那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见面就可要没了,多亏呀。”
林朗的话听起来是轻松又愉快的,他还在想方设法逗冯蔷开心。
但他眼睛其实也是红的。
鬼哭起来不像人,会有眼眶酸胀眼周泛红等生理变化。
鬼哭起来一旦眼红,就是真真正正的眼睛发红。
他怕自己的红瞳仁吓到冯蔷,毕竟这姑娘以前看个据说最不吓人的恐怖片都吱哇乱叫。
但林朗还没来得及把状态调整好,冯蔷却是已经抬起头来,还借着那一双红眼睛迅速找到了林朗的脸,双手捧上他脸庞。
“你有……”冯蔷吸了吸鼻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兔子眼睛?”
林朗就也不躲了。
他们的时间有30小时,这是褚商卡着最高上限为他们争取到的时限。
时间再一长,冯蔷到底是个精神体魄都尚虚弱的女孩,林朗留的时间过长反而会拖垮女友身体。
这对幸得重逢的情侣说了很多话,很不能将一辈子的话都提前说清。
林朗陪冯蔷度过了一个白天加一个夜晚,时间刚好够他再陪女孩迎来一个有日出的早上。
“去试试开窗吧,小蔷。”林朗在日出将要到来时说,“你不想亲眼看看我吗?”
“不会我一拉窗帘,你就又消失么?”冯蔷问。
他们在过去的一天里都是身处黑暗,冯蔷对“光”有着很强的心理阴影,连一盏灯都不愿打开。
期间唯一一次女孩接触光线,是疗养院定时放饭,前来送餐的人有着一把冯蔷陌生,林朗听起来却很耳熟的声音。
是盛珣。
盛珣作为林朗的“陪同监护”,这个周末他走褚商那边的途径,申请了这家疗养院的志愿者,来当两天义工。
林朗只能远远冲盛珣比了一个感谢手势。
盛珣在门边轻轻颔首示意不用客气。
冯蔷取过餐后就关上了门,看起来是没有注意这个插曲。
谁知今天,女孩在反问完林朗是不是拉开窗帘后就要消失,她还又补了一句:“昨天的那名义工……他就是帮你能来看我的人,是吗?会不会我现在一拉开窗帘,最后看你一眼,他也就要又来敲门,告诉我们时间到了,会把你带走了?”
林朗就有些意外:“啊?你昨天注意到了吗?”
冯蔷便像从前那样用拳头轻轻砸了林朗肩膀一下。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傻吗?”女孩说,“我昨天什么都不表现,就是害怕我一看出来,他就要告诉我时间到了,你得走了……哎还好没有。”
林朗听得就笑。
“不会的。”他最后向冯蔷保证,“我不会你一开窗帘就马上要走,更不会消失,你就去拉开它一下,我们试一次,好吗?”
林朗耐心地劝说着。
好不容易,冯蔷就终于点了脑袋。
林朗还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将女孩又握住。
“你看,我拉着你。”他说,“你要是还是担心,就我们一起拉。”
冯蔷便说:“那就一起。”
这会已经是早晨七点半,今天又是个晴天。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个冰冷,一个温暖。
它们交握着往前,冯蔷甚至还做了深呼吸。
她的手指在触碰上窗帘边缘时停顿了片刻,流露出犹疑的样子。
但林朗的手就比她坚定许多。
唰——
是窗帘终于被拉开的声音。
也像是清晨阳光忽然落进屋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