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一直都是如此, 宋海成大部分时间都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入睡。偶尔醒来,说不了两句话,便咳得惊天动地。
师从烨大步走到床前,一眼便瞧见那沾染血丝的帕子,瞳孔不由得轻微颤动几下, 这才看向宋海成:“是我回来迟了。”
他薄唇微抿,低头看向宋海成, 脸上的表情淡淡, 似乎并未受到此事影响。
宋海成抬手, 挥退在一旁服侍的侍女。
“老臣如今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未能下床迎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他苍老干枯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这才道, “皇上也不必忧心,一切自有命数。老臣身为昭明旧臣,原就合该随旧朝而去。是先帝垂怜,才有我效忠沧月的机会。”
他实在太过虚弱,说上几句话, 便要歇上许久。
侍女不忍, 本要劝说, 却被宋海成一个眼神斥退。
“丞相,您不必再说, 会没事的。”师从烨张口,干巴巴地安慰道。
宋海成露出近乎衰败的笑容:“皇上不必安抚老臣, 我身子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如今我大限将至,皇上若是再不愿听我这个老东西说几句,日后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了。”
他说得诚恳,师从烨再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宋海成又瞧了一眼季冠灼,欣慰笑道:“我为臣子几十年,虽有报国之心。但起初未能遇上明主,后又太过因循守旧,早已无法胜任丞相之位。若非沧月未能另得贤才,我又如何能一直霸着丞相之位不放?如今皇上得圣才,该当好好利用才是。这丞相之位,合该让更适合的人来做。”
说着,他朝季冠灼招招手。
季冠灼从师从烨身后挪到床前,瞧着宋海成憔悴的模样,不由得鼻头一酸。
史书上,关于宋海成之死,只有寥寥几字。
只说他因病亡故,视为国丧。但季冠灼没想过,亲眼见证宋海成之死,居然会令他这般难过。
宋海成抬起手,轻轻抓住季冠灼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又温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握师从烨的手。
最后,宋海成格外艰难地将季冠灼和师从烨的手叠在一处。
“季大人,你虽然年轻,但头脑灵活。日后有你辅佐,皇上一定能将沧月治理得更好。还希望季大人多费些心力。我便将皇上托付给你了。”
季冠灼觉得有些奇怪,说实话,他只在婚礼现场听过这句话。
不过他心头酸涩,那些怪异感迅速略过,他只觉得难过无比。
“下官会好好辅佐皇上的。”
季冠灼没有在房中呆太久,察觉师从烨和宋海成另外有话要说,便起身告别离开。
待到季冠灼离开,侍女也躬身退下,师从烨这才道:“季冠灼太过年轻,恐怕难堪丞相大任。”
他不得不承认,季冠灼提出许多想法观点,都与他不谋而合。
这样的人才,他从前未尝见过,此后或许也不会再有。
但季冠灼实在太过仁慈。
他似乎将所有人都同样地视为一个人,不因此人身份高贵便有优待,也不因此人身份低微便藐视对方。
这不像是沧月人该有的想法,也不该是一个丞相应存的思想。
“季大人毕竟还年轻,许多事情,都可以再学。”宋海成头靠在软枕上,歪着身子看向师从烨,这样会让他觉得好受许多,“臣也并非是想直接让他担当丞相之位,只是如今除了季大人,恐怕很难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吧?”
若论资历,朝中老臣的确诸多。可多数都站在师从烨的对立面,很难赞同师从烨的变革。
若论思想,则要数季冠灼最为灵活,善于推陈出新。
至于他与丞相之位不合宜的那些地方,有师从烨在,相信也不会酿成大错。
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师从烨未尝说话,只是沉吟半晌,盘算着这件事。
直接任命倒也并非不可,他离经叛道之事做得太多,倒也不那么在意这一件。
一时间,房中陷入彻底的安静。
唯余偶尔响起的咳嗽声,依旧惊天动地,惹人心忧。
良久,师从烨起身,打算离开内室。
他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声沙哑的:“皇上。”
师从烨没有回头,只微微偏过头去。
宋海成用帕子捂着嘴,压下喉间的痒意,声音格外嘶哑:“这丞相之位,臣是当真有心无力。哪怕孙大人能找到方子,也求皇上赐老臣归乡。”
“嗯。”师从烨应道。
季冠灼走出内室之后,便坐在孙国辅趴伏的桌子对面。
桌上摆着数十味草药,量都不算大。孙国辅口中叼着一块草药,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拿的并非毛笔,而是烧制过的树枝。树枝上的炭迹在纸上留下印痕,看得出来,应该是方剂。
季冠灼没有打扰孙国辅,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在纸上涂涂抹抹,似乎不满意于自己写出来的方子。
他心中无声地叹一口气,目光不由得落在窗外。
窗外生着一棵树,因着已经入秋的缘故,树叶凋零许多,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坠在枝头,要掉不掉的。
有一片叶只剩下残余的一点连接着枝干,一阵微风吹来,树叶轻轻摇摆,却如何都不肯从枝头上离开。
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想知道那树叶能在枝头上坚持多久。
师从烨从内室出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刚要张口,却见孙国辅陡然一拍手,兴奋喊道:“好!”
宽广的袍袖牵带着搁在一旁的药碗,将官服下摆都沾湿,孙国辅却浑然不觉。
“这是……”季冠灼忙站了起来,看着孙国辅手边摆的那张方剂。
方剂上涂涂抹抹,改了不少东西,乱七八糟的。季冠灼对此不太了解,看不太明白。
“皇上,这幅方剂,或许能治好宋大人的病。”孙国辅有些激动地拿着方剂给师从烨看,上面几味药材算是奇珍,国库中也仅存一份。若是用掉,再想找到,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但只要有此方剂,宋海成便有一线生机,这又怎么能让他不激动?
“需要什么药,让李公公带人去调。”师从烨眼底闪过压不下的欣喜,立刻道。
“只是……”孙国辅低头又扫了一眼方剂,又沉吟起来,“这方剂药性过烈,治愈宋大人的可能性只有三成。”
这个方剂,还是他翻遍古书,才找到的方剂。
方剂原本并不完整,他一点一点试药,才填补好方剂上的空白。
但宋海成沉疴旧疾实在太过顽固,此方便是以最烈的药性,去和他体内那些顽疾进行冲撞。
倘若能成,宋海成便能活下来,若是不能成……
用了那些珍奇药材,又没留住宋海成的命。
他不觉得可惜,但他就怕师从烨舍不得。
听闻此言,师从烨陡然眉头深锁。
良久,他道:“孙爱卿尽管放手一搏,倘若需要其他药材,朕也会派人送来。”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眼,除了孙国辅外,房间里还有其他几个太医也在。
“你们几个,便以孙大人的安排为主,从旁协助。若是有其他需要,尽快来宫中找朕。”
“哪怕此事成不得……都要尽力而为。”
那几个太医对视一眼,慌张称是。
回到宫中,师从烨安排李公公带人去寻孙国辅方剂中的药材。
他自己回到寝殿,宫人已经准备好热水。
师从烨慢慢走入水中,陡然垮了肩膀。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微颤动几下,宋海成将他和季冠灼的手盖在一起时,残余的感觉仍旧留在指尖,柔软得不像话。
软得令他心尖也酸涩无比,陌生的情绪涌动在他胸腔里,涤荡着每一处,让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宋海成的病情。
想到只有三成的可能,师从烨猛然潜身,钻入水中。
“哗啦”一声,有人从水中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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